第95章 糖(二)

  這下同燈和玄憫兩人均是愕然無聲。

  這是什麼法子?!

  同燈在這世間飄飄蕩蕩百餘年,從沒見過這種事,一根繩子就給套住了?

  被繩子套住的時候,玄憫的身影便在薛閒眼中一點點地現了形。薛閒略有些虛的目光終於定了下來,落在玄憫臉上,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有那麼一瞬間,薛閒的眼睛裡似乎是漫起了一層微紅,又很快被壓了回去。

  他嘴角的笑倒是未變,只是鬱結在眼底的一股沉重之氣已經徹底消散,先前的張揚感又回來了。他晃了晃手中牽著的細繩,沖玄憫道:「這繩子當年給江書呆子那姐夫系過一根,我倒是沒想過有一天我也用得上。」

  他手指玩笑般牽著那根繩子繞了幾圈,原本松松的細繩被緩緩繃緊,牽著玄憫的手腕,像是要把他拉起來,活像一個漫不經心的垂釣者。邊收繩子,他還邊調侃般地說了一句:「幸好我沒扔了。」

  玄憫原本碰不著任何東西,連細針落在他手掌上都能直穿過去。可是被薛閒這細繩一牽,就像是在生死之間牽住了一條線,飄忽虛無的身體擔住了無盡相思,一下子實沉起來。

  他由浮空落在了蒲團上,一股沉厚的靈氣順著細繩源源不斷地渡了過來,只是一瞬間的工夫,他就能觸到實物了。

  修了百年的同燈默默轉過臉去:「……」

  找到了人,塵埃落定,先前所受的所有悲苦便煙消雲散了。薛閒也不進門,就這麼站在門外,漫不經心地耍著賴,揪兩下細繩,催促玄憫站起來,想借著繩子把玄憫拽到面前來,「傻坐著作甚,過來啊,我又不是來拜佛上香的,我可是來抓你走的。」

  玄憫就這麼由著他揪拽,順著手腕上的細繩的拉扯,站了起來,沉沉應道:「好。」

  同燈:「……」被抓還好,你們真有意思。

  興許是被這細繩牽著,又興許是曾經銅錢帶來的聯繫還未完全消除。薛閒拽了沒兩下,忽然轉了眸子,頗為疑惑地朝同燈的方向瞥過去,又朝玄憫抬了抬下巴:「你旁邊怎的還有一道白影?」

  玄憫一愣:「白影?」

  薛閒:「先前看你也是一道白影,一晃而過,眨眼便散,我還道……是眼花呢。」

  執念太深出了幻覺這話著實肉麻了些,他左右是說不出口的。

  玄憫的眸子裡盛了燭光,溫溫沉沉地落在薛閒身上。

  薛閒笑意更深了一些,收著繩子的手一停,調侃道:「先交代了,旁邊還藏著個誰?」

  「……」同燈不咸不淡地瞥了玄憫一眼,「你家這真龍怎麼說話呢?」

  玄憫:「……」

  好在不用他解釋,薛閒已經借了玄憫的感覺,隱約聽見了同燈的話,只是聽得不大全,僅僅辨認出了前幾個字音。他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掏了掏耳朵,一本正經地逗了玄憫一句:「我沒怎麼聽清,他說我是誰家的來著,哪個膽大包天的敢把真龍認回家?」

  玄憫:「……」

  他忽然有種兩面不是人的感覺。

  同燈倒是有些訝異,微微挑了眉,問道:「你聽得見?」

  細繩在玄憫腕子上扣穩了,同燈的身影也在薛閒眼中略微清晰了一些,薛閒瞭然道:「又一個禿……」

  他向來不說人話,見到和尚就下意識要喊人禿驢,不過「驢」字還未出口,他就止了話音,想想還是換了個稱呼:「和尚。」

  同燈:「……」咽回去我不知道了?

  論年紀論經歷,這三人之中資格最老的大約就是薛閒了。堂堂真龍,在誰面前都不用放低姿態,即便真不說人話,旁人也奈何不了他,不過薛閒叫人前還是顧及了一下玄憫。

  他看見那和尚一身裝扮同玄憫一模一樣,氣質也一脈相承,頗有些出塵之姿,便差不多能猜到其身份了。況且他整天對玄憫「禿驢」長「禿驢」短的,都快叫成暱稱了,冷不丁讓他這樣稱呼別的和尚,還真有些彆扭。

  是以他頓了頓,篤定道:「你是同燈。」

  「嗯。」同燈這樣沉沉應聲時,音色同玄憫像極了,當真是一脈相承。不過他轉頭又瞥了玄憫一眼,淡淡道:「他知道的還真不少啊。」

  明明語氣同玄憫相似,總是一本正經又雲淡風輕,卻多了一絲促狹的意思。

  薛閒覺得還挺有意思,畢竟這是他頭一回見到同玄憫真正有關聯的人,還是「師父」這樣親近的長輩,頗有些新奇。只是這對師徒……混得也是一脈相承的慘啊。

  「你這師父也用了那無名蛛?」薛閒面色複雜地沖玄憫問道。

  玄憫點頭點了一半,倏然一愣,終於覺察到了問題:「你怎的知道無名蛛?」

  「那百蟲洞的石壁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麼。」薛閒答道。

  玄憫疑惑:「那些字你不是不認得麼?」

  「是啊,所以你在洞裡就放心蒙我了?」薛閒斜睨他一眼,「口口聲聲說絕不會騙我的是誰啊?我記性不太好,嘶……想不起來了,你記得是誰麼?」

  「……我。」玄憫默默垂了眼,片刻後又抬眼解釋道:「我並非——」

  其實也不算矇騙,無名蛛確實只同福禍有關,捆不了三生。只是當初他怕薛閒多想,所以一帶而過,不曾細說。

  不過薛閒有意逗他,沒等他說完,便開口先發制人:「你在百蟲洞裡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一點兒沒騙過人?」

  玄憫:「……」

  還真騙過一句,「壽終正寢」那句。

  同燈不忍看地轉過臉去,「嘴笨。」

  不過薛閒也不是有意想讓玄憫愧疚,畢竟他所做一切並沒有什麼可愧疚的。他只是……很久沒同玄憫說過話了,有些憋不住想惹一惹他。

  其實這前後還不足一個月,對薛閒來說卻漫長極了。

  他見玄憫站在原處,也不靠近,便乾脆又揪了揪細繩,將玄憫垂在身側的手揪得晃了兩下,玩兒似的。不過這回他沒再等在屋門外了,而是乾脆地抬腳邁進了屋,毫不客氣地坐在玄憫身邊的佛像腳邊。

  同燈又默默別開了眼。

  薛閒拍了拍玄憫的肩膀,沒好氣道:「勞駕你勸你那師父一句,下回再要留什麼話,千萬別用天書。虧得我在你那竹樓里翻了一本解釋那字符的舊書來,否則你起碼得在這裡窩上一百年。」

  同燈淡淡道:「傳什麼話,我聽得見。」

  薛閒聞言,搭著玄憫的肩膀當扶手,轉頭沖同燈道:「哦,你跟你徒弟仇很深啊。」

  玄憫:「……」

  同燈:「……」

  得,師徒倆加一塊也說不過他,畢竟這祖宗是個能上天的。

  同燈深深地看了玄憫一眼:「這真龍你從哪兒招來的?」

  薛閒嗤道:「銅皮鏟來的。」

  同燈毫不客氣:「孽緣。」

  玄憫:「……」

  好了,新仇舊恨一起算。

  同燈悶了百餘年,難得碰上能聽見他說話的人,也頗有興味,同薛閒一唱一和間,把自家那冰山徒弟擠兌得快要裂了。

  好在玄憫臨危不亂,準確地牽走了話頭:「你是如何尋到這處的?」他問了薛閒一句。

  同燈對這事也同樣好奇得很,不再把火星子往他那悶罐子徒弟身上引,等著聽薛閒的回答。

  薛閒道:「你不是膽子大了,在我身上種無名蛛麼?我花了幾天時間,啃了你竹樓里那冊書,逐字弄明白了無名蛛的效用。若是我沒理解錯,只要種了那無名蛛,我碰上的災禍,都會轉到你身上。」

  說著這話時,他面色沉沉地瞥了玄憫一眼。

  不過玄憫似乎能猜到他的眼神,所以已經垂下了眸子。

  薛閒說到這處,心想著以後必得想法子把這勞什子玩意兒給解了。他話音頓了頓,又道:「我便想了個法子,以前也幹過兩回這種事,略有些經驗——我把劫期引得提前了,這無名蛛若是真有用,天雷一劈,我便能知道你在何處。在天雷剛落時,我又強行把劫期推後了。」

  玄憫:「……」

  同燈:「……」

  九天玄雷,尤其是渡劫淌厄時的玄雷,絕不是**凡胎之人敢隨意藐視的。可這位祖宗卻說提前就提前,說推後就推後,搞出那麼大的陣仗,就只為尋個人……

  這種引天雷跟玩兒似的能耐,著實有些嚇人。

  薛閒引劫的時候便想好了,雖說他曾經因為時機不恰當,難以避免人間災禍的問題,強行改過劫期,也算是有經驗。只是終究不能保證完全不出岔子。若是真出了岔子,他化為龍形,將玄憫所在之處罩得嚴嚴實實,他就不信那雷還能九曲十八彎地繞過他,拐彎抹角地劈到玄憫身上去。

  不過這些話他自己心裡想想便罷,沒必要同玄憫說,否則跑不掉要被一本正經地訓上兩句。

  薛閒在這大澤寺落地前,曾想過,若是真找到玄憫,必定半刻不耽擱地把他抓回去!但是現今在這處飄飄蕩蕩的不止玄憫一人,還有同燈,而照他倆的相處來看,似乎這對師徒感情還不錯。

  這夜是除夕,於凡人來說是個舉家相守的圓滿日子。這時候將徒弟拽走,撇下師父一個人,怎麼也有些說不過去。

  於是薛閒從抬腳進屋起便打定了主意,陪玄憫盡一些徒弟的情。

  誰知他這想法剛冒頭,那同燈便又想起什麼般問了一句:「先前你還不曾繫繩時,似乎就瞧見他了?照理說,這不鬼不神的誰也瞧不見吶……」

  薛閒心說沒準兒是執念太深或是緣分太深的緣故,但他向來矜驕,這話又哪裡說得出口,便頗不要臉面地拍了拍玄憫的肩,沖同燈抬了抬下巴,信口胡謅:「興許他太想見我了,亦或太想被我瞧見了呢。」

  同燈:「……」

  最要命的是,這酸得倒牙的話,他那冰霜不化的悶罐子徒弟聽了,居然一聲不吭,全然沒有要否認的意思。

  大過年的,同燈覺得這倆在面前莫名瞎眼,抬手指了指屋門,雲淡風輕地背手轉過身去,冷冷淡淡道:「慢走不送。」

  說的是「走」,聽在耳里,同「滾蛋」也差不了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