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操縱這數以萬計的陰屍,絕非尋常人能辦得到的。那麼隱匿在石林中的,很可能不是什麼無名嘍囉,而是那松雲術士本人。
想到這點的瞬間,薛閒只覺得脊背猶如有所感應一般疼了一下,活似受劫之後,在昏沉中被人抽去筋骨的滋味重新湧現出來一般。
他心裡清楚,那其實只是脊骨中牽出來的細絲受這萬千陰鬼的影響而有所顫動,以至於有些撐不住了,斷骨的刺痛才會又隱隱泛上來。
但是在這種境況下,這種刺痛只會勾得人新仇舊恨齊涌。薛閒聞著那令人作嘔的味道,看著漫山遍野的陰屍以及被他們淹沒的石林,臉色冷得猶如霜凍。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直衝而來的陰屍海潮,伸手輕輕一撣衣袍,而後倏然化進了一層濃重的白霧中。
僅僅是眨眼之間,黑色的巨龍騰空直上,搗入雲霄之中,長嘯一聲。群山震動之中,亂雷裹著狂風直劈入山谷。一道道電光迅疾又狠厲。
山谷中密密麻麻的陰屍被雷電轟擊得如同散了窩的馬蜂。石林在雷電之中轟然炸裂,碎石漫天之間,一個灰色身影伏地一滾,便沒入了屍海。
他在竄入屍海時給自己套了一層偽裝,當即便同那些皮肉直掉的陰屍混為一體,一時之間根本難以分辨。
黑龍在群山之中翻騰了一圈,直接長尾一掃,巨大的力道帶著震山劈海的氣勢直貫而來,砸在山谷之中。
轟隆——
龍尾所落之地,無數條深邃的地縫迅速朝外蔓延開來,成堆的陰屍被龍尾帶起的狂風直接掀飛,又層層疊疊地砸落在地,碎成一地肉骨,大批大批的陰屍直接掃進了地縫之中。
與此同時,一條火龍也由山谷一角直竄而出,帶著恣意高竄的火舌,在獵獵勁風之中呼嘯著,將一圈又一圈的陰屍卷進火中。
薛閒冷著臉在橫於黑雲之中,自上而下地俯視著那群陰屍狂叫著被在諸多磨難中掙扎倒落,而他真正要找的那松雲術士,卻猶如陰溝耗子一般四處躲藏,不惜將自己化作爛肉直掉的白骨模樣。
可是這樣躲藏又有何意義呢?現在去死和片刻之後再死又有何區別?
他脊背斷骨中的絲線因為盛怒而不斷顫抖,又因為靈氣消耗而愈漸不穩。侵皮入骨的疼痛於薛閒來說並非毫無所覺,只是在此時此刻,一切疼痛都會化而為怒意。
僅僅片刻的工夫,那些陰屍便在亂雷和大火之中倒下了大半,又被龍尾砸得粉碎,在山谷地動之中翻滾著掉入地縫的深淵裡。
在那陰屍嚎叫之中,還夾雜了一聲嘶啞的驚叫。
薛閒冷笑了一聲,龍尾毫不猶豫地掃過石峰。就聽一聲炸裂般的巨響在石峰腰間響起,接著整座石峰攔腰而斷,帶著無數碎石直砸入山谷,剛巧砸在那嘶啞驚叫所在之處。
塵煙瞬間瀰漫,像一層帶著灰土味道的霧。
那一大片的陰屍連帶著那個聲音一起被壓在了倒落的石峰之下,即便不碎也不得翻身了。
這便結束了?這就算泄去仇怨了?
薛閒從未想過要問那術士什麼,在他看來,同這人多說一個字都嫌髒污,不論何種理由他都沒那興致去聽,也沒那興致過問。哪怕多讓對方說一個字,存留一刻,都是過度仁慈。
可如此輕而易舉地將對方送入深淵,又讓薛閒生出了一絲說不出的煩躁。費了大半年工夫,拖著雙不能行走的廢腿輾轉過那麼多處地方,最終遇見的仇敵就這麼沒了聲息,前後不過只有半個時辰不到而已。
活似一拳錘在了棉花上,怒氣非但未消,甚至煩躁更勝之前。
而就在此刻,山谷中的遍地碎骨突然在狂風之中悉索而動。僅是眨眼的工夫,便重新拼湊成了無數陰屍,而那些寬窄不一的巨大地縫之中,無數落入其中的陰屍又重新探出了頭。
雷電劈不散,烈火燒不化,砸碎了又能重新湊成堆,落入地底還能爬上來。
這簡直是活脫脫的陰魂不散,卻把薛閒氣笑了——因為他在碎骨咔咔作響的動靜中,隱約又聽見了幾聲刻意掩藏的呼吸,只是已經不再是石峰砸落的地方了。
在看到陰屍重新爬站起身,直撲而來時,玄憫手指終於盤上了那串銅錢。
沉重的陰氣和冤死的怨懟沉釀百年,猶如粘膩的蛛網,在陰屍不斷的翻騰和扑打中纏上一切活物,不論是玄憫還是薛閒都斬不斷這種粘連,越是陽氣濃重的活物吸引力便越大,是以那些陰怨之氣對真龍的糾纏遠甚於對凡人的。
自古陰陽相纏,沒人能更改。
這種來自數萬陰屍的沉怨能撼動一方山河,若是落在尋常人身上,就猶如真正的刀刃一般,頃刻之間就能將其刮成白骨。
薛閒和玄憫對其雖有壓制,但並不能完全抵消,是以在那些陰屍大潮一番又一番地「死而復生」之中,兩人皮膚上漸漸繃出了一些細小的血口。
活似無數薄刃在周身拉扯刮擦。
拖得越久,身上的血口便越多,而這些陰怨之氣又在這些陰屍一次又一次的粉碎之中愈發濃稠,每被擊倒一回,陰怨之氣便瘋長一番,仿佛陷入一種永不見光的循環。
血口再多薛閒也不在乎,即便周身滿是血腥味,他依然無甚所謂,比起劫期還差得遠了。
然而他在近乎冷靜的怒意中一遍遍地翻找那術士的蹤影,將那人連同周圍一起轟擊成渣是間隙中瞥到了玄憫白色的身影,當即有些怔愣,因為玄憫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在九霄之上,玄憫在山谷之中,之間的距離本該遠得連五官也看不清。
然而薛閒卻在那瞬間覺得,玄憫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含著格外沉重的東西。就見玄憫忽然抬手接了虛空中的什麼東西,在指尖捻開。
薛閒隱約看見他手指間一片血紅,才恍然反應過來,玄憫接到的約莫是從他身上滴落下去的血。
那一瞬間,薛閒心裡沒來由地泛起一陣說不清的情緒,就皮肉之下最軟的地方被人用針扎了一下。
那一下刺痛來得莫名,以至於薛閒一時間並未反應過來是因為什麼。直到玄憫收回目光,手指摸上了他那串銅錢。
既然火燒雷劈都不管用,玄憫乾脆地收回了火龍。他似乎在低聲念著什麼經文,手指拂過的銅錢乍然泛起了一層亮色,像是煉化於其中的靈氣乍然活了過來一般。
五枚銅錢之中,三枚被解了禁制的銅錢亮得驚人,連雲霄之中的薛閒都覺得略微有些晃眼。
銅錢被血醒過來的瞬間,薛閒脊背也一陣發熱。
他愣了一瞬間,忽然明白過來,先前那一下刺痛興許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感覺,而是玄憫的反應透過銅錢牽連,傳到了他的身體裡,讓他恍然生出了一種感官模糊的錯覺。
不過沒待他細想,那銅錢已然在風中嗡聲作響,玄憫一手執著銅錢,另一手在誦經之中屈指一彈,就見一個巨大而繁複的符文在煙塵和霧氣之中升騰而出,帶著鳴鐘一般的厚重聲響,朝那海潮般的陰屍壓過去。
當——
符文落下的瞬間,所有陰屍俱是一震,活似魂魄受到了重擊,在若隱似現的古鐘餘音中瑟瑟震顫。
是了,雷劈不了,火燒不化,只因陰怨之氣根本不是這些能驅散的。
而玄憫此刻,就像是同時在給數以萬計的陰魂超度一般,一邊承受著利刃裹身之痛,一邊神色淡漠而平靜地闔眼誦經。
當——
又是一下,山谷之中的陰屍猶如魔障了一般愣愣地停了動作,遲緩地轉了身。陰怨之氣從薛閒身上撤開了一些,似乎在猶豫著要朝玄憫而去。
玄憫一下又一下地叩擊著銅錢,那些粘膩的陰怨之氣終於徹底棄了薛閒,直奔玄憫,將他重重疊疊地裹在了其中,而山谷之中的千萬陰屍則在不斷的鐘音里瘋狂嘶嚎起來。
薛閒有一瞬間的怔愣,而後龍尾一甩,長身化作一團黑霧,直貫山谷,狠狠砸在了玄憫身前。
落地的瞬間,陰屍被巨大的衝力掀倒了大片,山谷震顫,黑霧散去,薛閒一身黑袍站在了玄憫身前,抬手便要替他擋住那山呼海嘯而來的陰怨之氣。
然而剛有動作便感覺脊背之間又是一陣發虛的劇痛,剛才的一切過於消耗靈力,以至於本就靠巨大靈力維繫的那根細絲隱隱又有了要斷的架勢。
他感覺雙腿的知覺有一瞬間被抽離了一些,因而不受控制地踉蹌了一下。
而就在此刻,不斷玄憫手中的銅錢光亮越來越盛,因為不斷加快的盤繞而震顫起來,似乎是蠢蠢欲動,又似乎是難以承受地亢奮著。第四枚銅錢灰撲撲的皮突然開始剝落,一點隱隱的油黃光亮從那皮殼之下透了出來。
當——
玄憫闔著雙目,似乎對周遭的一切毫無所覺,他念著經文的聲音沉沉的,一字字猶如鍾錘直敲在腦中。
在鋪天蓋地的陰怨之氣中,在陰屍的掙扎和尖嚎之中,第四枚銅錢最後一點灰皮終於落地,銅錢陡然一震。
薛閒腦中忽然傳來「咔噠」一聲,似乎某個鎖頭終於被人撥開。
他知道,那是銅錢禁制解開時,從玄憫身上傳來的共感。只是這種共感他抗拒不掉,他只覺得腦中陡然一陣眩暈,眼前乍然一黑,接著各種紛雜模糊的場景便潮水一般涌了過來……
他視線在這似夢似幻的場景中乍然一矮,活似被裹進了一個孩童的身體裡。他不受控地垂著眼,目光剛好落在身前一人的衣袍下擺上。
地面是厚重的雪,幾乎沒過了他的雙膝,膝前的地上擱著一方矮几,案上攤著書冊,筆架上架著一支筆,筆尖的墨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他聽見一個模糊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來,「天生佛骨不是用來荒廢的,先在此處抄經,入夜我來領你回去。」
而他一聲不吭,只抬手提了筆,在硯台之中潤了潤,落在了薄紙紙上……
倏而天色近黑,書冊上的字跡再看不清,薛閒聽見桌案前雪地「嘎吱」一響,微微抬眼,就見那白衣人又來了。他依然沒有去看那人的臉,似乎是敬重又似乎沒什麼情緒般將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
就見那人手腕一翻,從袖間抖出一個銅質暖爐遞了過來,而後沉聲道:「冷不冷?」
薛閒下意識想嗤笑一聲,心說你來站一天看看冷不冷?
然而出口卻是:「不冷。」
音色依然模糊不清,像是近在咫尺又似乎遙遠得隔了數十年。但薛閒卻能聽出來,那是孩童的聲音,卻冷淡得不像個孩子。
「為師並非害你,只是不希望你身帶佛骨,卻碌碌一生。」那人嘆了口氣,說著話時,銅爐已經放進了薛閒懷裡,又似長輩一般拍了拍後腦勺,領著他在厚厚的雪地中朝不遠處的一間小樓走去……
這是玄憫的記憶。
薛閒在模糊如夢境的場景之中勉強保留了一分清醒。
劇烈的暈眩感再次毫無預兆地在腦中翻攪著,他下意識閉著眼搖了搖頭,再睜眼時,眼前的場景便又是一陣紛亂,時而在清冷的殿宇中,時而在亭台里。有時身邊寂靜無聲,有時隱約能聽見院外有人交談。
他視線時而高時而低,似乎那些回憶並不是依著順序而來。
待他脊背微微一熱,某種嗡鳴聲在耳邊一閃而過時,他同玄憫的牽連又穩了下來,那些模糊的場景又略微清晰了一些——
他看見自己面前依然擺著一張桌案,一隻信鴿在桌案一腳乖乖縮著,似乎在歇腳,安分之中帶著一絲莫名的懼意。
而他手中正捏著一張疊過的紙,紙上洋洋灑灑寫滿了字。乍一眼看過去,只看見落款之處的紅印上有幾個字,他只來得及看清其中兩個,手指便是不受控制地一動,將那張薄紙又重新摺疊起來,壓在了一邊。
那兩個字是「太常」。
他拿起擱在筆架上的筆,蘸了蘸墨,在桌案間的一張紙上寫了寥寥數字:不可耽誤泰山之行。
而後,他又提筆在落款之處寫了兩個字——
同燈。
薛閒腦中一陣嗡然,只當自己看錯了,然而還沒來得及細看,場景便又在震盪中倏然一變:
他站在一間高閣的欄杆邊,身邊是一盞宮燈,散著模糊的光亮。
先前「同燈」二字帶來的茫然還未散盡,以至於他愣了好一會兒,才覺察到身後有人在同他說話,他甚至都沒有聽清對方究竟說了些什麼,就已經轉了身,走到了高閣中的石桌前,伸手將桌案上的一張紙朝前一推,然後張口說了一句話。
儘管場景依然模糊,聲音也依然渺然不清,他卻依然能將玄憫的音色分辨出來。
他聽見自己用玄憫的聲音冷冷淡淡地說了一句話:「戊辰年,六月初七。」
那之後,玄憫還說了一些話,又或是問了對方一句什麼,只是薛閒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耳邊嗡嗡作響,周身發寒,方才那冷冷淡淡的一句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每重複一遍,他身上便更冷一些。
脊背的刺痛感再度襲來,然而薛閒卻麻木極了。
戊辰年便是今年,六月初七不早不晚,剛巧是他的劫期。
或者說……剛巧是他被人抽去筋骨的日子。
他幾乎有些難以置信,一股說不上來的沉重感兜頭將他籠在其中,他在一片空白之中近乎急切地想看一看這場景中其他的人或是物,什麼都好,只要能證實方才那句話只是一個巧合。
然而他的目光卻只落在了石桌一邊,似乎是瞥了某個東西一眼,瞥上那一眼的瞬間,他空茫的心口泛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情緒,很淡,淡得不像是他自己的情緒。
似乎是嫌惡,又似乎是旁的什麼。
薛閒顧不得,也沒那心思去想,因為他看清了桌邊擱著的東西,那是兩張面具,一張銀制的,在燈下泛著冷冷的光,而一張則濃墨重彩塗畫著獸紋,那紋樣古樸肅重,兩旁系扣著長須,像是從野獸身上弄來的……
他盯著那獸紋面具,腦中卻一片茫然,脊背上的疼痛突然加劇。
那痛是真的有些難熬,就好像沿著空虛的脊背,滲到了心口,又順著心口擴散開來,讓他有種錯覺,好像他突然有些心慌,又有些難過……
那之後的一切紛亂記憶都再沒入過他的眼,直到它們在銅錢愈漸清晰的嗡鳴聲中漸漸消散。
薛閒忽然閉上了眼,過了很久之後才緩緩睜開,山谷的一切重新歸入視野中,明明很近,卻又似乎遠在另一個世間。
不知何時,玄憫已經落在了身側一座矮峰上,古樸的鐘音餘韻不絕,在山谷中一遍遍地迴蕩,陰屍的尖嚎已經變成了哀叫,沉釀百年的陰怨之氣也在漸漸消退。
山谷之中霧氣深重,以至於薛閒突然看不清玄憫的臉了。只能看見玄憫似乎也看向了他這邊,手中的銅錢靈氣未散,一道道符文產生的淡色金光如同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將山谷籠罩在其中。
那淡金色明明不算亮,卻晃得薛閒眼睛發痛,痛得讓他忍不住想起當日在海邊,兜天罩地將他捆束住的金線。
他心裡突然泛起一股深重的難過,比他想像的還要難過得多,比那張漫天撒下的網還要難以掙脫,重得幾乎連他自己有些訝異了……
而此時,山谷之中的累累白骨下,有人突然用錯愕又驚訝的語氣沖玄憫的方向道:「國師?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