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母子蛛(三)

  同燈……同燈……

  薛閒聽聞這個名字時也略微一愣,一種毫無來由的似曾相識感自他心頭升起。就好似他也曾經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似的……

  可沒道理啊,當真耳熟的話他不會一丁點兒相關的印象都想不起來。

  薛閒的記憶絕對算不上差,只是他活了太多年,而他碰到的大多數人和事情並未從他心上過,即便這樣,稍微說過兩句話的人都能被他記很久,但凡覺得耳熟的,他總能很快便聯想到耳熟的緣由。

  可這次,就好像一切都隔著霧一般模模糊糊的,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兒,怎麼也捕捉不到。

  愣了片刻之後,薛閒終於反應過來,他並不是對同燈這兩個字耳熟,而是曾經在哪兒聽過這個音節。

  在哪裡呢……

  薛閒皺著眉,捅了玄憫一下:「你當真全無印象?」

  玄憫搖了搖頭:「想起來的那些記憶中並不曾有此名出現過。」

  「怎麼專挑關鍵的漏呢。」薛閒沒好氣地道,他抱著胳膊,拇指食指無意識地在下巴上摩挲著,抬眼上上下下地掃量那一片古樸的字符,「會自創字符的,大多是些遠離塵世的偏遠氏族,尤其這同壽蛛其實更像是一種蠱蟲,所以那氏族應當是通曉一些巫蠱之術的,來自於南疆一帶也說不準……」

  還有先前那翟老頭所言,說他是從祖上那邊聽來的傳說,都能稱得上「祖上」了,怎麼著也得往前推個二百來年吧。

  二百來年前,南疆,他有些似曾相識,玄憫又有些耳熟的……會是什麼人?

  薛閒這思緒越飄越遠,愣是將二百來年前稍有印象的人都在腦中翻了一遍,卻半點兒收穫也無,這幾個條件的交集空空如也,一個符合的都拎不出來。

  若這樣都理不出個頭緒,那便說明,這當中某些關竅他想岔了。

  一時半會兒也分析不出什麼名堂,薛閒便揮了揮手,將這事暫且從腦中掃開。他手指動了兩下,又忽然在自己眸前停住,目光落在無名指尖上,眨著眼看了片刻。

  「怎麼?」玄憫見他突然盯著手指發起了呆,以為他想到了什麼線索,便出聲詢問道。

  誰知薛閒將無名指朝他眼前一杵,「看,多了一枚痣。」

  他手指戳得太近,玄憫微微朝後讓了一步才看清,他先前光潔無暇的手指尖上陡然生出了一枚極小的紅點,「毒蛛咬的?」

  「嗯。」薛閒咬著舌尖,眯著眼欣賞了一下,又沖玄憫的脖頸抬了抬下巴,「跟你下頷靠近頸側的那一枚倒是相像,只是不知以後會不會也跟你似的時不時伸出幾隻蜘蛛腳來。」

  玄憫:「……暫且應當不會,畢竟那母蛛還不曾咬過人。」

  只要母蛛還沒找人下嘴,那所謂的「同壽」就還只停留在薛閒和毒蛛之間,還不曾建立起另外一半的牽連。

  薛閒捻了捻那隻生出血色小痣的手指,眯眼道:「我若是趁現在將那對毒蛛弄死呢?」

  「死不了。」玄憫抬手敲了敲石壁,「在未曾咬人之前,毒蛛與你同壽,你在,它們便在。」

  兩隻小破蜘蛛,他居然還拿它們沒辦法,薛閒聞言就氣了個倒仰,涼涼道:「這麼說我還得一直供著它們了?多寶貝啊,能活千萬年的蜘蛛,回頭同我一起挨一回天雷,指不定就成精了呢。」

  玄憫搖了搖頭,似乎也是無言。

  「這上頭就沒說個解法?」薛閒頗為不滿道,「這才是咱們此行目的。」

  玄憫沉聲應了一句:「有。」

  薛閒雙眸如洗,在火光映照中倏然一亮:「還真有?說來聽聽,麻煩倒不怕,能把你脖子上那玩意兒消了就行。」

  玄憫言簡意賅吐了幾個字:「壽主死,則因果盡。」

  薛閒:「……」放他爺爺的屁。

  這缺德帶冒煙的,只管挖坑不管埋是哪門子狗屁道理!

  薛閒一臉嫌惡地瞪了一眼那洋洋灑灑的字符,尤其狠狠瞪了眼那落款,好似能通過那落款的名字,將寫養出這同壽蛛的人一併瞪了似的。

  他又有些遺憾自己認不得這些字符,否則定要好好將那字裡行間摳唆一遍,以免漏去什麼關於同壽蛛的信息。不過他轉而一想,以玄憫這穩重克謹的性子,只會比他看得更仔細,若是真有其他可行的解法,自然不會疏忽大意地遺漏掉,畢竟這同壽蛛能不能解,最關乎玄憫自己的性命。

  薛閒頓覺此行簡直賠了夫人又折兵,玄憫的同壽蛛沒解成不說,還把他自己的壽命供了出去。

  「罷了。」薛閒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道,「既然此處找不到解法,再逗留也是白費功夫,左右我留了一對蛛,興許往後能從它們身上找到旁的法子。」

  眼下同壽蛛之事只能就此告一段落,但那個先來一步又離開的人,還是可以追一追的。

  薛閒在腦中過了一遍,不論是他揪下來的那個桃木墜子,還是後來的陰屍,以及眼下這黑水潭邊利用銅鏡所布的陣,都同那術士脫不開干係。

  當初讓陸十九幫忙扶乩時,算出那術士尚在蜀中小龍洞清修,難不成現如今那術士已經趕來了這裡?究竟是何事讓他匆匆從蜀中來到朗州一帶呢?

  這緣由光憑腦袋自然想不通透,不如直接追上去將那術士拿下再問。

  好在薛閒別的不說,腳程遠快於尋常人,那術士再大能耐,僅僅是提前離開了這麼一時半刻,薛閒想追依然手到擒來。更何況……

  「那人跑不遠。」薛閒重新站在黑水潭邊,垂眸掃量著那些凌亂的血跡。

  「嗯?」玄憫終於不再看那片字符,轉身走了過來,跟著將目光投落在地上。

  「你看——」薛閒指了指當中幾個較為明顯的指印,「這血跡太過紛亂,似乎幾經掙扎,我們當時乍一眼看了才會認為有過一番爭鬥。但你再仔細看,所有的血跡都圈在一個範圍之內,而這些手印全都來自於同一人,所以……那人怕是布完了陣,引出了一對同壽蛛,被毒蛛咬了後生不如死,自己弄成這副模樣的。」

  那毒液連龍血都難以將其即刻消融,更何況沒有龍血的凡人?再說了,都搞出這麼一地血了,那人狀態能好去哪裡?哪能這麼快便恢復?

  薛閒越看那血跡越能瞧出些名堂,他盯著黑水潭白石上的血手印以及一旁滴落的幾條血痕看了片刻,又乾脆地一撩黑袍蹲下身,俯身在潭邊閉眼聽了一會兒。

  「我知道他人在哪兒了。」薛閒突然睜開眼。

  玄憫對上他的眸子,又掃了一眼水潭,當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從這水潭遁走的。」

  「沒錯。」薛閒說著,直起身體沖玄憫勾了勾手:「追人嘛,自然捷徑比較快。」

  玄憫看著那不知漚了多少年的黑水,一言不發:「……」

  「放心,火我不那麼待見,水還是能把控自如的。」薛閒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沖玄憫伸了過去。

  握住玄憫手指的時候,薛閒又下意識朝那片古樸的字符掃了一眼。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了一句:「對了,你方才不是說過,這裡一共養了兩種毒蛛麼?一種是同壽蛛,另一種呢?難不成真是那翟老頭念念叨叨的所謂咬一口便能捆上三生的玩意兒?」

  玄憫垂著的眸子一動,抬眼看他:「你想要?」

  薛閒搖了搖頭,「那倒不是,我要來做什麼,我壽命何止常人三生三世。再說了,被那毒蛛咬一口格外舒坦麼?只是順嘴問一句,誰讓你全都略過不提了呢。」

  玄憫淡淡的眸子從那石壁上一掃而過,又收回來,搖頭道:「同三生無關,傳言有些謬誤,無非是些禍福牽連。」

  薛閒只是因為動了些別樣心思,才會陡然對人間常言的三生愛恨有些好奇,至於這些毒蛛,他當真是全無興趣。聽玄憫這麼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他便沒了追問的意思,當即乾脆地一點頭,而後勾起一邊嘴角沖玄憫笑了一下,手上猛一用力。

  嘩啦——

  兩人側身落入黑水潭中,乍然濺起無數水花,落在黑水潭邊的地上,將那剛有些乾涸的血跡潤得有些濕。

  在沉入水下的瞬間,兩人身周多了一個碩大的水泡,將他們包裹於其中。他們極速下墜,很快便沒在黑水之下,再沒了蹤影。

  黑水潭下不見天光,總給人以一種夜幕深沉的錯覺,而實際上,外頭還未近晌午。

  石頭張和陸廿七並未進縣城城門,而是在城根通往村郊的茶鋪里坐下了。茶鋪里算不上熱鬧,但也不稀少,於這兩人來說倒是剛好——無甚危險,桌椅間隔又夠大,說話倒是不用太過小心翼翼,還能隨時看著點兒山道上的情況。

  「你說大師他們追上了麼?」石頭張所坐的位置正對山道,他一邊喝著茶水,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山道,指望下一刻就能看見玄憫和薛閒的身影,「不知怎麼的,我這眼皮打今早起來便跳個不停,跳得我心慌,但是大師他們那樣厲害,應當也沒什麼人能奈何得了他們,不會出事吧?」

  陸廿七此時手裡也沒個能扶乩的東西,只能用木枝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上點著,似乎是百無聊賴,但那小動作也多少透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緊張。只是石頭張是個能哆嗦的,這緊張不能同他說,否則他能把這桌子給抖散了。於是陸廿七搖了搖頭,敷衍道:「不知道,興許你沒睡好。」

  旁邊一桌的兩人身邊各放著一隻竹簍,約莫要上山,臨行前在這裡歇個腳吃點東西,邊吃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聲音自然也傳進了石頭張他們耳里。

  「今早上你打河邊走了沒?」

  「走了,那水也不知怎麼回事,一夜瘋長,今早我打那兒過的時候,河面快齊著鞋底了,晃一晃都能漫出來。」

  「是啊,大冬天的,怎麼好好漲水了,也是奇了怪了。」

  「怪事哪年沒有?興許晚上又落回去了。要說怪事,你瞧見今早從咱們城裡匆匆過去的兩伙人沒?一夥穿著灰衣,一夥一水兒地白,看著可唬人了。」

  那人剛說完,另一人便嗤笑一聲:「你這沒見識的,灰衣什麼的我是沒瞧見,白衣那些我看到了,那是太常寺的人啊,來頭大著呢,看看便罷了,少提。」

  兩人剛說完,話音便是一窒,因為茶鋪里突然多了十來個灰衣人,扮相古怪,帶著面具和斗笠,活似從廟會或是戲園子裡來的。

  石頭張握著茶盞的手指一緊,心更慌了。

  他隱約聽見其中一個灰衣人低聲問了誰一句:「八字可對得上?」

  「嗯,就在這。」另一人沉聲答道,「只是——」

  「左右人也不多,全包。」另一個聲音答了一句。

  石頭張腦門上倏然滲出一層冷汗,一彈陸廿七的手背,打算拉著他離這群怪人遠一些,結果還不曾站起身,他就乍然聽見耳邊「嗡——」地一聲響,像是空竹之音,卻震得他眼前一黑,兩腿一軟,當即便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