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的頂格外高,較之尋常門宅高出了半丈有餘。
門前有檻,只是檻邊刻著許多扭曲彎繞的字符,還在邊角處釘著一些釘子,整塊木質的門檻也不知是被什麼東西的血潑過,又興許是乾脆在血里浸過,木色極深且始終有些泛潮,散發著經年的血鏽腥味,在滿屋撲出的屍氣中若隱若現,有些引人作嘔。
屋子兩邊沒有尋常寬大的木窗,只在極高的牆面頂上,開了兩處透氣的氣窗,活似兩個窄窄小小的洞。
因為氣窗太過窄小,屋子裡甚少見光,始終陰黑潮濕,生人僅僅是靠近一些便會覺得極不舒服,更別指望能一眼看清屋裡的模樣了。
薛閒皺著眉,抬手在鼻前扇了兩下,發現無濟於事,只得癱著臉默默屏住氣。他左右掃量了一眼,就見屋門兩邊掛著一副字,只是年代太久,早就斑駁得缺胳膊少腿了。
他仔細辨認了半晌,才發現是這樣八個字——陰人出行,陽人避讓。
有點耳熟……
薛閒轉頭詢問地看向玄憫。
以玄憫那性子,讓他在這種環境下張口說話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一了百了。於是薛閒憋著一口氣,剛用眼神問完話,就感覺自己垂在身側的手腕被人捏住抬了起來,玄憫無甚表情地用手指在他掌心劃寫了幾筆——屍店。
屍店?
薛閒對這名字倒是有所耳聞,據說湘江一帶有一種匠人,專接死人活,將死在他鄉的人趕回家鄉安葬。他們向來只在夜裡行路,白天須得避讓生人。而這路途迢迢,又並非是一夜能到的,若是碰上雨雪,更得在路上耽擱數天。於是這一帶每隔數十里便會有供趕屍匠和屍體歇腳躲雨之處,稱為屍店。
薛閒同此類事情接觸甚少,是以了解不多,但在他印象中,傳聞趕屍匠接活也是有講究的,大多是在屍身未腐的時候將它們帶回來,否則豈不是走到哪裡髒到哪裡,掉落的腐肉腐蟲自不必說,光是這經久不散的味道,也夠人喝一壺的,誰受得了?
所以,這屍店味道濃郁成這樣,著實有些不大尋常。
薛閒生無可戀地掩住了口鼻,綠著臉躊躇片刻,還是豁出去似的抬腳進了門,還下意識轉頭瞥了眼玄憫。
玄憫的臉乍一看冷靜極了,除了緊蹙的眉間流露出了對氣味和污穢的淡淡厭惡,幾乎再沒旁的反應。只是薛閒卻從他漆黑沉寂的眼珠中讀出了一點兒難以言說的無奈感。
剛瞥見那一點壓在眼底的情緒時,薛閒是有些想笑的。這本不是什麼趣事,但放在玄憫身上,對比就鮮明得有些好笑。但笑意還未及嘴角,他便倏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玄憫慣來沉靜,一點兒情緒都被壓得極深,密不透風。旁人常常探究半天,也很難從他眼裡琢磨出旁的滋味來。即便是薛閒,也總是難以看透他的心情和想法。然而現在,他卻能捕捉到玄憫的一些情緒了。
甚至不用刻意去琢磨,仿佛體味那種情緒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般……
一想到自然而然,薛閒便猛地反應過來——銅錢!
是因為那串銅錢的牽連。
那種牽連終究還是因為再一次使用而變得更加緊密了一些,甚至連這種細微末節的情緒都能傳遞到薛閒這裡了。
薛閒笑意頓時變得複雜起來,畢竟這種牽連也不知是好還是壞——若是深到一定程度,興許連自己都分辨不清高興是因為自己真的高興,還是受了對方情緒的影響而有所加深;若是難過,又是不是會因為對方情緒的疊加而加倍難過。
最要命的是,玄憫的反應傳遞到了他這裡,那他的情緒和感受會不會也傳遞到了玄憫那裡?包括呼之欲出的某種衝動?
那就太過糾纏不清了。
單是想想,薛閒都覺得這張老臉可以不要了。
他琢磨著從這裡出去後便把這種變化告訴玄憫,能切斷還是切斷了吧,以免引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薛閒剛一回神,就瞧見玄憫正看著他,似乎覺得他這要笑不笑又僵在半途的表情十分古怪。
「無事。」他擺了擺手,下意識開口道。
剛說完,他就默默翻了個白眼,只覺得自己七竅都升天了。
玄憫:「……」
這屋子裡比薛閒想像的還要空,準確而言,整間屋子近乎空無一物,別說桌椅案台了,連個能坐人的石墩都沒有。趁著從天窗漏進來的一點微末的光,薛閒沿著四面牆走了一圈。
比起空空蕩蕩的屋子中央,倒是這四面牆上名堂多一些。就見牆面上或密或疏地釘著一些巴掌大的半圓形鐵箍,兩邊釘死在石牆裡,中間拱起一道小小的彎。
這樣的鐵箍總是並排釘著兩個,而後隔上一人寬的距離,再並排釘上兩個,如此一般在四面牆上釘了整整一圈。
薛閒盯著鐵箍看了片刻,在其中幾個上頭看到了一些刮擦下來的麻繩斷絲,這才明白這鐵箍的作用——約莫是那些趕屍匠在此處休息時,會將站著的屍體靠牆放著,再用麻繩扣在兩端鐵箍上,將屍體貼牆捆住。
一方面以防屍體軟倒在地,另一方面也能防一防起屍。
只是很快,薛閒的腳步便是一頓。
只見面前這個鐵箍上居然沾著一絲血跡,也不知是慌忙中蹭上的還是濺上的,唯一的問題是這血跡潮濕粘膩,一看就是剛留下沒多久的。
薛閒頭也沒抬,伸手拍了玄憫一把,朝自己面前的鐵箍指了指,示意他看這血跡。
玄憫眉心微蹙,又很快展開,他點了點方才站著的那處屋角。
薛閒順著他的手指望了一眼,隱約看見那地上盤著一截麻繩,還有一些紙團。他剛才以為那都是趕屍匠剩下的雜物,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便沒細看,繞著走開了。
但玄憫既然特地指出來了,就說明沒那麼簡單。薛閒略一思忖,卻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乖乖伸手,掌心朝上攤在玄憫面前。
玄憫一愣,還是抬手在他掌心劃寫了一番。
「挪移陣。」掌心劃字畢竟不抵直接說的好理解,也不方便寫太複雜,於是玄憫言簡意賅地寫了三個字。
這陣局原本是什麼名字,已經顧不上細究了。反正經過玄憫這麼一寫,薛閒就已經知道了它的作用——正如在連江山那個瞬間消失的人所使的方式一樣,這屋子裡也曾有人借用陣局就地轉移了,就在他們追來之前。
前後一聯想,在此遁地而走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薛閒正在追的人。
只是……
玄憫又在薛閒手掌上寫道:不止一人。
薛閒乾脆走到那看似不起眼的麻繩和紙團面前,蹲下身來。地面上積沉了多年的屍氣更為難聞,薛閒忍不住皺著眉掩住了鼻口。
離地面近了,他才發現,這地面上被人用血跡劃了一個圈,麻繩盤在圈頭,那些紙團則是浸了血又晾乾的符紙,看似無序實則有序地壓在血圈周圍。
除此以外,薛閒還看到了另外幾樣東西——
就在這血圈外頭的牆角地縫旁,滾落了幾根細長的針,那針上還沾著深色的血跡,幾乎與地面融於一體,若非看得仔細,絕對瞧不見。
這種細長銀針的用法太多了,但是在屍店如此陰濕的環境之下,聯繫先前陸廿七所說的「突然消失了」,薛閒只想到了其中一種——
有的術士,在某些需要冒險的境況中,會用屍將取而代之。
所謂屍將,便是在已死之人的屍首上做些手腳,讓它們「起死回生」,乍一看恍如常人,其實都是由術士操控而已,本身並無意志。
待到關鍵時刻,銀針一拔,便又成了屍首,而死人是絕不會出現在陸廿七扶乩的結果中的。
若真是如此,在背後操縱的術士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既然已經追到了如此境地,只差那麼幾步便能見到罪魁禍首,薛閒自然不會就此罷休。他乾脆一把拽過旁邊玄憫的手,在他掌心中寫道:這陣還能用嗎?
玄憫回道:追?
薛閒點了點頭。
玄憫瞭然,劃寫道:陣已廢,但可復原。
寫完,他在手指上劃了一道,擠出一些血來,依照著某種古怪的順序,依次滴落在那幾個紙團之上。
幾聲悶悶的滴血聲落下,就見那原本幾近凝固的血圈顏色微微變亮,似乎重新活泛了過來。
玄憫沖薛閒招了招手,示意他先進圈。
這血圈十分狹小,一個人站進去剛好,想必先前那撥人也是一個接一個離開的。
薛閒站在圈中,原本也打算先走一步,可一抬頭就瞥見玄憫封陣時微微蹙著的眉。
以玄憫那挑剔至極的性子,在這屋子中多呆一刻都算得上是莫大煎熬。於是薛閒想也不想,在玄憫封陣的剎那,伸手一把將他也拽進了血圈裡。
他手勁頗大,玄憫被他拽得猝不及防,進圈時腳下不穩,幾乎整個兒撞在他身上。
整個血圈驟然捲起一陣風刀,隨著「嗡」的一聲長鳴,周遭瞬間便換了地方。只是地方一換,薛先便略有些後悔方才的舉動了——
玄憫那一撞的慣力極大,兩人幾乎是半摟半抓著接連踉蹌幾步。
薛閒只覺得後背「砰」地一聲撞在了碎石嶙峋的堅硬石壁上,玄憫也因為慣力重重壓了上來,撞在他身上。
肩背被尖利的岩石猛地硌了兩下,劇痛一下子蔓延開來,即便是薛閒,這麼毫無準備地撞上滿背傷也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只是最容易撞到的後腦勺卻並沒有磕上什麼碎石,反而抵在了某個相對柔軟一些的東西上,緩衝了那股力道。
薛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要撞上石壁前,玄憫下意識伸手護了一下。而他腦後壓著的,應該是玄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