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掙動只是一眨眼的事,輕微又短促,動了一下便消停了。
錯覺?
薛閒反應依然有些遲緩,低頭看著自己衣袍皺褶的模樣呆呆的,也不知道要伸手翻看一下,似乎還在等著看會不會動第二次。
噹啷。
片刻之後,金屬輕輕磕碰的聲音響了起來,在這極為安靜的屋子裡,顯得頗為清晰。
「動了。」薛閒茫然地說了一句,指著自己的衣袍,下意識抬眼看向玄憫的方向。
玄憫已經睜開了眼,漆黑的眸子正看著這邊,也不知是聽見薛閒的話方才睜開的,還是已經看了一會兒。
因為油燈的火光到他那處已經暗了,以至於薛閒看不清他隱在眉骨陰影下的眼神,不過即便看清了,以薛閒這胡鬧一夜之後的腦子,八成也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緒。
應當還是一如既往的無波無瀾吧……
薛閒又重複了一句:「有東西動了。」
所以說,有些事情著實得有所節制,太過放任之後,人不僅會變成懶骨頭不想動彈,還會傻。至少薛閒現在這呆呆的模樣就絕非常態,方才順著已經發生的事情說話時倒還不算明顯,這會兒碰上了突發狀況,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懵了。
玄憫坐在半明半暗之處,看了他片刻,才應道:「嗯。」
他聲音在極靜的夜裡顯得沉謐如湖,在暖黃火光的包裹下甚至沒了稜角和冷意,透出了一股溫沉感,聽得人心裡牽出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來。
薛閒就在這樣的情緒里又愣了片刻,直到衣袋裡的掙動聲再次響起才回過神來。
經過三次響動,他總算從憊懶和呆愣中緩過來了一些,垂下目光,伸手在衣袋裡摸了一把。
衣袋裡還浸染了先前蒸出的汗,顯得微微有些潮。於是當他摸出一把薄薄的鐵牌時,鐵牌表面還蒙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噹啷。
在薛閒將鐵牌摸出來時,那短暫而輕微的震動再次響了起來。
這回薛閒可以確定了,掙動的是這鐵牌中某一枚。他將那二三十枚薄薄的鐵片順手擱在身邊的桌案上,瘦長的手指借著油燈的光亮在裡頭隨意撥排了一番。
噹啷。
「找到了。」薛閒說著,手指點著其中一枚,將它挑了出來。
「興許怨氣未散。」玄憫道。
薛閒懶懶地「嗯」了一聲,捏著那枚鐵牌湊近了油燈,眯著眸子前後翻看了一遍,又仔細辨認了一番鐵牌背後的劃痕。好一會兒後,他「嘖」了一聲,「不認得。」
那劃痕太深太亂,根本難以辨認原本的筆畫,更別說認出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了。
薛閒坐直身體,托著鐵牌沖玄憫伸出手。
玄憫:「怎麼?」
「給你,超度了吧。」薛閒懶懶說著,又轉頭看了眼那成堆的軍牌,點數了一番,道:「二十八枚,你是不是還得燃香?那你得準備二十八根。」
這話正說著,薛閒手裡那枚鐵牌也不知是聽明白了還是怎麼,再度顫了兩下,似是想從薛閒指間脫出來。
「別動。」薛閒順口沖那鐵牌道。
別動……
先前一心想宣洩焦躁的薛閒在霧瘴中扯著那隻手不得章法時,玄憫似乎也說過這句話,還說了不止一回。
這話一出,薛閒那憊懶的腦子便不可抑制地想到了玄憫混雜在自己喘息中的聲音,頓時話音戛然而止,等他再回神時,耳根和臉頰邊已經微微有了熱意。
他僵硬地捏著鐵牌,朝玄憫那處看了一眼。
玄憫目光微垂了片刻,又重新抬眸從薛閒臉上一掃而過。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枚鐵牌上,並不曾和薛閒的眸子對上,也不知是剛巧滑過去了,還是刻意讓開了。
先前霧瘴被驅散後,薛閒同玄憫說話時刻意用了隨意又懶散的語氣,想藉由同平日別無二致的說話方式,將那種曖昧不清的尷尬感壓下去。
畢竟他雖然活了許多許多年,這種場景倒是頭一回碰見,也不知如何處理是好,只能僵硬地將其化解成一件「再尋常不過之事」,就像同伴之間順手幫了個忙似的一帶而過。
等日子久了,原本就混亂而朦朧的記憶淡了,說不定也就真變成一件隨時能忘的尋常小事了。至於他和玄憫,原本怎麼相處,還怎麼相處,不用費神又費心地因其改變什麼。
這興許也是玄憫在那過程中招來霧瘴的緣由,隔著一層濃濃的霧,互看不見臉,便不會捕捉到對方的目光和情緒,也就更像一個迷亂的夢,不會衍生出過多不必要的影響。
然而現在,當他因為一些話語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場景,而一些情緒見縫插針地湧上來時,他才發現,有些事情並非語氣隨意自然一些便能揭過去的……
他盯著鐵牌愣了片刻後目光一動,在暼到玄憫時猛地回過神來。
薛閒扯了扯嘴角,想用更為隨意的語氣將方才陡然變化的氛圍扯回正道,卻發現自己扯得皮笑肉不笑,十分敷衍。於是索性也不去作何掙扎了,乾巴巴道:「這鐵片似乎不是怨氣重,倒像是有些別的隱情。」
不知玄憫是走了神還是略微思忖了一番,過了片刻,他才動了動眸子道:「在江底墓室里鎮了太久,魂散了大半,所剩無幾,怨氣也不足以凝形。」
他停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從蒲團上站起了身,朝薛閒走來,伸手道:「給我吧。」
原先坐在那處時,他還看著薛閒,此時走到了近處,他卻不看了,只垂眸接了鐵牌,借用紙符將其包裹起來,又低念了一句經文,在那紙符包裹的鐵牌上屈指一彈。
鐵牌發出「嗡」的一聲響,在他指間猛地一顫。接著,一個輪廓不甚清晰的人影從鐵牌中緩緩擠了出來,腳不著地,虛虛地站在玄憫跟前。
薛閒打量起了那人的模樣,他的五官像是籠了一層霧氣……
霧氣……
薛閒倏然癱了一張臉,朝天翻了個白眼,強行把差點兒要冒頭的聯想摁了回去,繼續移動著目光——
五官雖有些朦朧,但隱約可以看出生得算是端正。他身上倒是沒穿軍營里的甲冑,而是一身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舊的襖袍,只是兩隻袖管都空空如也,毫無支撐地垂墜在身側。
顯然,有著這樣的傷殘是無法再征戰沙場的,畢竟連刀劍槍矛都握不了,回鄉是必然的。只是這樣的傷兵真正回鄉時,心情只怕是甚為複雜……
在薛閒打量著他的時候,那人影先是一愣,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好半晌才發現自己真的有了輪廓,於是沖玄憫和薛閒屈下單膝,低下頭行了個不完整的大禮。
因為沒有雙手支撐,站起來時,動作顯得頗為笨拙。
「多……多謝大師相助。」他張口便能說話,只是聲音格外輕低,同他的輪廓一樣模糊不清。
但僅僅是這樣,他還是嚇了一跳。
「我又能開口了……」他喃喃著,「你們能聽見麼?」
玄憫上下掃量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方才掙動不息的便是你?」薛閒問了一句。
那人點了點頭道,「是我。」
薛閒:「遺願未了?還是仇怨未消不想被超度?」
那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敢,只是……」
畢竟是怨和碎魂強行凝出來的,而非尋常生魂,他吐字頗為緩慢生澀,說說便要停一下,似乎說了前句便記不起來後句。他想了一會兒,道:「我聽見二位要離開此地……」
聽見?
薛閒一愣,回想了一番。頓時記起來自己確實沒話找話地同玄憫說了一句「若是沒事,就收拾收拾回方家」,不過……聽見?!
「你聽見?你還聽見什麼了?」薛閒的臉黑了又綠,綠了又白,幾經變換。眼神不自覺地飄向玄憫。
玄憫有所覺察地朝他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著那人,似乎也在等那人回答這個頗為尷尬的問題。
這鐵牌若是始終都他娘的有意識在,能聽見外界的動靜,那……
薛閒覺得這輩子從未像現在這樣臉熱過。
若是只有他和玄憫,那麼兩個經受龍涎灼燒的人即便干出再出格的事,某種程度上也能相互理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以外無人知曉,那麼想將其一埋到底便不算全無可能。
但是若是有不相干的第三人知道,那便全然變味了,尷尬中夾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成番成番地涌了上來,將所謂的「可以理解」輕而易舉地壓了下去。
薛閒不可避免地再度想起了先前的細節,還是主動回想的。然而即便重新捋了一遍,那些迷亂的片段也並沒有因此變得清晰起來,他仍然記不清自己有沒有因為焦躁難耐而叫出過聲,更不記得有沒有過其他的胡亂言語。
應當是沒有的,但誰能說得清呢……
某人倒是能說得清,但是……
薛閒朝玄憫瞥了一眼,又垂下目光捏了捏眉心,心說要不還是不活了吧,或者趕緊將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無名鬼給超度了。
而當他再抬起眼時,發現玄憫不知為何朝旁移了一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恰好站在了薛閒和那無名傷兵之間,給人一種將誰掩在背後的錯覺。
因為視線被阻隔,薛閒看不見那傷兵,只能看見玄憫的背,而那傷兵自然也看不見他。這麼一想,方才的臉熱和尷尬感又略微退了一些。
好在那傷兵的回答及時響了起來:「我本就頭腦不清,剛有些意識,便只聽見二位說要走,但是……但是二位離開前可否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