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舊鼓調(二)

  薛閒理好衣衫,見玄憫遲遲沒有動靜,便忍不住轉頭催促:「你怎麼還愣著?」

  誰知玄憫正抬著那隻受了傷的手,問了他一句:「你可知道龍涎的作用?」

  他神色倒是依舊清清淡淡的,但是語氣卻略有些古怪,似乎情緒頗為複雜。薛閒嘴角一抽,心說你這禿驢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先前自我說服的那一套倏然沒了作用,變回人樣再去想自己幹過的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呵呵。

  薛閒癱著臉,沒理也要辯出三分理來:「自己身上的東西,我做什麼要去了解具體作用?」

  「知道差不多有用就行了,管那麼多作甚,我總不至於要把自己分分切切入藥吧?我瘋了嗎?」他嗤了一聲,睨了玄憫一眼,又回過頭去,手指在椅子扶手上不耐煩地敲了兩下,道:「給你治個傷,不說謝就罷了,還這麼多廢話,快走!」

  他本意是想虛張聲勢一番,內容不問,語氣上顯得特別有道理不容反駁就行了,至少能讓玄憫不去想什麼「舔傷口」之類的事。

  果不其然,他偷偷偏頭借餘光瞄了玄憫一眼,就見他搖了搖頭,放下了傷手,似是無奈道:「走吧。」顯然,也是不打算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了。

  薛閒十分滿意。

  兩人很快便回了徐大善人的宅子裡,他們特地繞過了正門,從側邊悄無聲息地進了宅院。

  原本接待來人的前堂此時已經沒了人影,觥籌交錯和閒談笑語從後堂隱約傳來,依舊像是隔了一層濃霧般模糊不清。

  「你們總算回來了……」薛閒他們一進東屋的門,江世寧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畢竟這兩位祖宗一走,這屋裡就沒剩什麼靠譜的人了,萬一徐大善人他們突然轉了性發了癲,那可攔都攔不住。

  「你做什麼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薛閒沒好氣地嘲弄了他一句,「你們不出去招搖,那徐大善人自然不會進來,除非倒霉催的他剛好要來東屋拿東西。」

  一聽這話,屋裡的人便有些好奇。江世寧疑問道:「咱們不出去,他便不會進來?對了,說起來方才隱約聽見門外一頓呼朋引伴的,似乎在招呼著備酒備茶,聲音應該往後頭去了,好像真不記得這東屋裡還有人了。」

  薛閒擺了擺手:「本就不會記得……」

  地縛靈畢竟不是活人,他們只對不斷重複的那些面孔和事情印象深刻,對於突然闖入的外來者卻頗為遲鈍。就好比徐大善人他們看見薛閒一行人時,會正常寒暄閒聊,甚至讓人覺得盛情難卻。但他們若看不見薛閒一行人,一時半會兒便不會想起來,他們會無知不覺地忘了外來者的存在。

  是以先前他們在東屋裡呆那麼久,也沒人來招呼屋裡的人,但是一出屋,徐大善人的熱情便上來了。

  「原來如此。」疤臉男他們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他正想說什麼,卻被薛閒指了一下:「你們別噢,沒你們的事。這裡的外來者僅指我們,你們年年都來,從徐大善人活著延續到他不在世,對後堂的那些人來說,你們是居於中間的,不算外來者。他們也只是一時把你們給忘了,過不了多久就該來尋你們了。」

  這話正說著,便隱約有人聲自後堂而來,離東屋越來越近……

  「德良他們呢?瞧我這記性,竟然忘了招呼老友,罪過……」徐大善人也不知在跟誰說話,兩句的工夫,聲音已經到了門外。

  篤篤篤——

  屋裡的人乍然一驚。

  「德良啊,你們在裡頭麼?」徐大善人的聲音隔著門,「宴席都擺上了,給你們空著位置呢——」

  吱呀——

  老舊的門哪怕輕動一下,也會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

  「在的在的!」疤臉男他們在門被推開之前轉了身,老老少少簇成了堆,剛好將門外的徐大善人視線擋住,「在這裡歇了歇腳,這就過去了。」

  從眾人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徐大善人樂呵呵的聲音傳過來,「走走走,行了這麼久的路,餓了吧?快來——」

  疤臉男沉沉笑了一聲,應了兩句。接著,戲班子的眾人便一個接一個地出了門,在徐大善人的招呼下,往後堂去了。

  疤臉男一直把著門,落在最後一個。他臨出東屋前,微微偏頭沖屋裡道:「你們趁這時候快走吧。晚了戲唱起來,我們也幫不了忙,想走就難了。」

  薛閒本就有這樣的打算,現在疤臉男他們主動引走了徐大善人,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屋裡的眾人紛紛站起了身,只有那斷手的乞丐有些躊躇。

  「不是讓我倆救人麼?」江世靜指了指床榻上昏死的一老二小道,「帶上跟我們回藥堂吧,小心些,用衣服隔著點傷。」

  乞丐們對視一眼,連聲應和,也不再猶豫了,匆忙將那出了惡疹的三人裹好,背著跟在了眾人身後。

  玄憫推著薛閒的二輪車,大步朝外走時,已經出了門的疤臉男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頭問道:「我看得出,二位是有本事的人,方才這溫村裡有些動靜和變化我也能感受得到……」

  他朝通向後堂的門看了眼,似乎是隔了數年的時光,聽著那些早已亡故之人談笑風生。他靜了片刻之後,轉回頭來看向玄憫,「恕我冒昧問一句,他們是否快要消散了?」

  玄憫「嗯」了一聲,淡淡道:「攪亂氣局的陣已破,地縛靈自然也不會再困於此處了。」

  「頂多能再撐個半日吧,到入夜便差不多了。」薛閒看了眼堂外的天光,補充道。

  那些地縛靈,對江世寧他們這些外來客而言是隱患,能離多遠離多遠,哪怕表現得再熱情無害,也無法親近起來,只能換得一句感慨或惋惜。但對於疤臉男他們來說卻不同,那都是他們從小便相熟識的親眷鄰里,每一張面孔、行走模樣、談笑姿態,都能勾起成串的過往回憶……

  疤臉男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半晌之後,又點了點頭,低聲道:「也好。」

  ……

  回程的路上,薛閒倒是異常老實,沒招天雷*,也沒變真龍之身,甚至沒把馬車送上天。唯一動的手腳就是將馬車內里擴大了一圈,又招來了風,一路緊緊貼著馬屁股,讓馬車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江世寧對不作妖的薛閒很不適應,一路上沒少瞄他,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這一本正經地琢磨什麼呢?」

  薛閒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嘶」了一聲,嘀咕道:「對啊,你也勉強能算半個大夫啊……」

  江世寧:「……」能不能說點兒中聽的?

  見江世寧扭過頭去了,薛閒一把將他扯到近處,道:「我問你,你知道龍涎有什麼作用麼?」

  江世寧一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活似在看一個變態。

  「嘖——你這是什麼表情?問你話呢。」薛閒不耐煩道。

  「不是,我只是覺得一條龍一本正經地問旁人龍涎的作用,有些……一言難盡。」江世寧慢吞吞地道,「你自己不知道?」

  薛閒白了他一眼,「你閒著沒事會研究自己的眼珠子能不能入藥,入了有什麼功效麼?反正對我自己都沒功效。」

  「倒也是……」江世寧點頭嘀咕。

  「況且別的也就算了,在旁人身上試兩回也差不多能知道個大概,龍涎我上哪兒試去!」

  江世寧瞥了他一眼,斟酌道:「最好還是別試了……」

  「為何?」

  「我雖然沒親眼見過誰用,但是傳言倒是聽過幾耳朵,龍涎這東西吧……」江世寧先前還注意著壓低了聲音,這會兒幾句聊下來,聲音不自覺便恢復了正常。結果他這一句話剛起了個頭,就被一隻突然伸過來的手打斷了。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玄憫突然將自己的銅錢串放進薛閒手裡,又順手給薛閒額上拍了張紙符,將他連人帶椅轉了個向,背對著江世寧,而後靜靜地看了江世寧一眼。

  「雖然不知道自己哪裡說得不對,但大師既然這麼看我了,那我肯定是不對的。」江世寧在心裡自言自語了一句,沖玄憫乾笑了一下,默默閉上了嘴,轉頭看車簾外去了。

  薛閒:「……禿驢你等著,把這破紙揭了我就打死你。」說話說一半是能憋死人的你知道嗎?

  可惜,這破紙一貼便是綿綿無絕期。

  直到進了方家,並在其中一間廂房裡安頓下來,薛閒都一動不能動。

  玄憫又替他挑了個據說「靈氣不錯適宜休養」的角落,好在這回這禿驢大發了慈悲,沒有再讓他面對著牆角……

  但是朝著門也同樣很丟人好嗎,哪來的臉見人?嗯?

  薛閒依然被氣了個倒仰。

  先前他和玄憫去挖龍骨時,江世寧就跟自家姐姐姐夫解釋了一番來龍去脈,江世靜也知曉需要自己的一滴血才能將爹娘好好送上路,只是青天白日陰鬼不宜現身,超度得等日落。

  不論如何,爹娘之事於她而言都是大事。於是,日頭剛壓了山,她便同江世寧一起來找玄憫了。

  天色晦暗,傍晚時分,房裡便已然點了燈。

  薛閒閉眼坐在一角,正撥著銅錢靜靜地養著筋骨,油黃的燈火在他身上投落下溫和的光影,讓他一貫蒼白的皮膚都有了些淺淺的暖色。

  江世寧姐弟一進屋便下意識放輕了動作,好在玄憫是個乾脆利落的性子,不多話也無甚鋪墊,當即將江家那枚銀醫鈴擱在了桌面上。

  他從腰間的暗袋裡里摸出一方布包,展開取了一枚粗細剛好的銀針,遞給江世靜,「取三滴勞宮血。」

  江世靜接過銀針,在燈火上微微烤了一番,而後簡簡單單在掌心勞宮穴處一紮,便將銀針遞還給玄憫。

  「滴在這處。」玄憫在醫鈴上點出了三處地方,「由西自東。」

  江世靜屏著呼吸,安安靜靜地在三處地方依次擠下一滴血。

  就見滴在銀醫鈴上的血珠陡然一動,自行遊走起來。遊走至某些位置時,整個醫鈴會突然輕顫起來,像是在經受某種煎熬和衝擊。悉悉索索的輕響聽得江世寧姐弟面露憂色。

  直到這三滴血將整個醫鈴的溝溝壑壑全都走了一番,這才順著醫鈴的邊緣淌落在桌上。

  玄憫用洗淨的手取了筆,在一張黃紙上寫下江家夫婦名字,又將黃紙疊了三道壓在醫鈴上,點燃了火。

  他借了這黃紙的火將一根長香端頭燒透,裊裊青煙帶著一股特有的香味在屋裡蔓延開來,讓人心神寧靜。

  直到長香燃到末梢,屋內的人都不曾開一句口,唯有玄憫低聲念了一句沉厚的經文。

  叮——

  銀醫鈴陡然響了一聲,餘音裊繞,聽得江家姐弟均是一陣。

  叮——

  又是一聲……

  「是……是爹娘嗎?」江世靜問出這話時,眼淚就已經掉落在了桌上。

  玄憫平靜道:「他們被困太久,已無法顯出身形,只能以音傳訊,同你們道別。」

  淨手,書帖,燃香,誦經,可送亡者往生。

  江家姐弟怔怔地看著醫鈴,儘管看不到爹娘的模樣,卻依然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坐在角落的薛閒無聲睜開了眼,他看著桌前虛空中的某一點,以闔眼替代頷首,算是隔著十多年時光,沖這對和善的夫婦當面道一聲謝——

  敷在傷口上的藥效用很好,烘手的銅爐也很暖和,多謝,走好。

  溫村的徐宅家院裡,花旦小生咿咿呀呀地唱著,腔調婉轉,銅鑼和皮鼓恰到好處地應和著:「莫使明月下山腰,從此後……」

  同樣的一齣戲,從許多年前,一直唱到了許多年後,卻無人厭煩,滿院的人依然就愛聽這詞,看這把式。

  舊人、舊宅、舊戲台,好像這十多年歲月從不曾流過,也沒有什麼陰陽兩隔。

  徐大善人坐在桌邊,抿著茶,看著戲台上的那些離合聚散,手指在桌上輕輕點著,應和著那些輕彈慢唱。品了許久之後,他突然溫聲道,「德良,辛苦了……」

  疤臉男是班頭,不用上台。他和徐大善人坐在一張桌邊,聽聞此言愣了一下,轉頭卻見徐大善人沖他笑了一下,笑里有著諸多意味,就好像……他早已知曉荒村不再,舊人已故一般。

  疤臉男靜了一會兒,端起桌面上自己那杯未曾動過的茶,沖徐大善人舉了舉,抿了一口,道:「明年,我們興許……也來不了了。」

  他的表情里也同樣有著諸多意味,和徐大善人頗為相像。

  一杯茶喝完,兩人相視一笑,像是趕赴了一場生死無涯的約之後,做了一場心照不宣的告別。

  你該走了,我也一樣……

  天色黑盡,荒村終年不散的霧氣在緩緩散開,依稀的戲腔像那濃霧一樣,漸漸變淡,又緩緩傳遠。

  「莫使明月下山腰,從此後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1]

  你來聽,我便來唱,一諾千金,生死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