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身有鱗,脊背上的最為堅硬,肖似盔甲,靠近龍頭處鱗片越大,靠近龍尾除則越小。單獨取下一片來,那刃口鋒利得完全可比薄刀。但是腹部的鱗片較之脊背上的,卻要柔軟一些。之前在歸雲居,薛閒留給玄憫的便是腹鱗。
這孽障是個自傲的性子,毫無道理地認為旁人大多是會犯蠢的,有顆令人不大信任的豬腦子。他怕留個背鱗給玄憫,那禿驢不知道要先磨成粉入藥,張口便吞,被鱗刃劃爛唇口,橫屍房內,那樂子就大了。
總而言之,這孽障有個相對軟一些的肚皮。
而令人頭疼的是,他縮小之後,周身的鱗片也跟著變得幼嫩起來,就連脊背上最堅硬的鱗片都能彎能曲,鋒利不再,只剩了點兒彈性,就更別提腹部的了。
薛閒默默低頭用爪子試著戳了戳,發現他娘的居然一戳就凹進去一個小坑,跟尋常人的皮膚毫無差異,甚至還更軟一點。最要命的是,他肚皮還沒覺得痛!
削鐵如泥的龍爪尖,戳在軟肚皮上,居然不痛!可見龍爪尖也跟著軟了不少。
著實有損威嚴。
因為周身上下的鱗片都威風掃地地軟化了,薛閒盤在玄憫手上時,便有些不大安分——
這禿驢的手看著是養眼,腕骨突出,顯得修長勁瘦。可薛閒作為紆尊降貴盤在手腕上的那位,就不那麼舒服了,那腕骨頂著他的腹鱗,就好比趴著的時候肚皮下頭倒扣個圓底的瓢,說疼倒是不至於疼,但總有些硌得慌。
十分煩人!
薛閒面無表情地撓了那腕骨一爪子,結果半點兒血痕也沒撓出來,估計是平白給禿驢撓了記痒痒,頓時氣得扭過頭去,半死不活地不想動彈了。
這孽障渾身帶戲,脾氣又不好,自己能把自己氣死,也著實是一種本事。
只是他這動來動去的,很快便引起了玄憫的注意。
玄憫睜眼的瞬間,面無表情地盯著頭頂陰沉沉的天望了一會兒,漆黑的眼珠深不見底,又隱隱顯露出了一絲空茫。
緊接著,他便蹙起了眉心,因為他聞到了一絲不算濃郁的血腥味,混雜在江水的潮濕氣中。他落水的時候,正在闔眼布咒,口鼻不曾嗆進水,只是在江下窒了許久,胸口悶得有些刺痛。
他低低咳了兩聲,撐坐起來,先是下意識地掃了一圈四周。發現自己正坐在江邊的軟泥之上,身邊還倒著一個沉甸甸的石鎖,把軟泥壓得陷下去了幾分。周遭並沒有第二個人存在,自然也沒有什麼危險。江面上水霧浩蕩,漁船客舟都聚在遠一些的地方,不知在忙活些什麼,總之並沒有誰注意到這處角落。
他這才平靜地收回了目光。
玄憫是個受不了髒污的,一看身處的地方,臉上便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嫌惡。
就在他打算起身收拾一下這滿身的血跡和泥漬時,他感到手腕上有東西動了動。
他皺著眉,一撩袖擺,便和腕上纏著的玩意兒來了個臉對臉。
薛閒仰著頭和他對望片刻,因為身體上的不舒坦,他整個人……整條龍都顯得有些懶洋洋的,不大想理人。一看玄憫的神色,他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說:得,又來了!
於是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拖長了調子沖玄憫道:「別說話,也別問我是誰,更別問你自己是誰。你聽我的,抬起你的手,先摸一摸你的左脖頸。」
玄憫不是個容易輕信旁人的人,若是換個人這麼沖他說話,他定然理都不會理,先把人收拾了綑紮在一邊,再想別的問題。可他手腕上纏著的這玩意兒語氣實在太過理直氣壯,不像在胡說。
況且……這孽障看起來一掐就斷,一捏就死,暫時也興不起什麼風浪。
於是玄憫面色冷冷地看了他片刻,終於還是照他說的,抬手摸了摸左脖頸。
薛閒抖著爪子,大爺似的指揮著:「手短還是怎麼?再往上挪一點點,嗯,就是那,摸一下,醒過來前別跟我說話,不太想白費口舌跟你瞎聊。」
他自己在江底被短爪刺激了一番,頗為氣不順,此時但凡逮住一點兒機會就要嘲玄憫一頓,可見是個蠻不講理的。
他仰著臉,看著玄憫摸上了頸側那處蜘蛛模樣的痣,如同前一回一樣,小痣周圍的血絲漸漸收了回去。血絲收回的過程估計並不好受,玄憫蹙著眉闔上了眼,靜靜坐了片刻才重新睜開雙目,眼神中的一絲防備隱去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面無表情的臉和莫名有些無言的目光。
一看他這模樣,薛閒就知道他已經犯完了病,又想起來了。
薛閒放鬆了腦袋,繼續愛答不理地盤曲著,懶懶地問道:「你這睜眼就忘事的毛病怎麼來的?回回都得這麼折騰一番才能想起來,麻煩不麻煩?」
玄憫沒回答,只垂著目光看他。
先前沒弄清狀況,他也沒細看,這會兒才發現,這孽障有頭有尾,須爪齊全,看那腦袋,似乎是個龍形。只是他可從沒見過這麼……細小的龍。一身軟鱗不說,下半身還不得勁,細細裊裊的一條尾巴約莫還未有知覺,無法像前半身一樣卷在腕上,而是軟軟地垂掛下來。
玄憫無甚表情地看了片刻,伸手拈住了那孽障垂掛著的尾巴,細細尖尖的,拈在指尖觸感頗有些奇特。
薛閒斜睨了他一眼,「嘖」了一聲,冷哼道:「放開,幹什麼?禮義廉恥都餵狗了麼,哪本書教你上來就亂捏人尾巴了?」
他下半身雖然毫無知覺,別說這麼拈著了,就算被掐了,估計也沒什麼疼痛的反應。但是疼不疼癢不癢是一回事,威嚴是另一回事,好好一條龍,被人這麼捏著尾巴尖,像什麼樣子?
要不是他現在不得不倚仗著禿驢代步,他一爪子能把這不知死活的玩意兒掀到南海去。
玄憫自然不是什麼玩心重的人,事實上他連玩心都沒有。只是覺得一個睜眼的工夫,這孽障就變成了這番模樣,頗有些出乎意料。
「你又從哪兒擄來的殼子?」他淡聲問道。
「什麼叫擄來的?」薛閒瞪他,「我能忍受旁人用過的殼子?」
玄憫聞言,摸了一把腰間的暗袋——金珠沒了。
「這便是你的本體?」他說的是問句,語氣卻平得如同總結。
薛閒哼了一聲算是應答。
「既已拿回了本體,為何還纏在我腕上?」玄憫垂著目光瞥了他一眼。
倒不是他真的打算讓薛閒離開,畢竟他懷裡的那張薄紙上明明白白寫著「尋人」,而薛閒身上的東西和薄紙上所記的一些東西有關聯,他自然是不會隨隨便便放這孽障走的。
但這是他的打算,於薛閒來說就有些講不通了。畢竟薛閒先前三番五次要跑,可謂前科累累。依照那孽障鬧得不行的性子,應該趁著他不省人事時撒腿溜走才對,這麼老老實實地纏在腕子上等他醒,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玄憫抬手左右撥了撥那小小的龍頭,想看看這孽障是不是吃了什麼髒東西,或是惹了什麼麻煩,才裝得這般老實。
薛閒抬爪便撓了他一記,把他那煩人的手排開,道:「要捉人的是你,要趕人的又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是不是有些蠻不講理?我還就不走了,你看著辦吧,別亂動手,滾蛋!」
玄憫:「……」
也不知這孽障是如何做到纏在人手腕上還罵人蠻不講理的,大約是不要臉了。
薛閒當然不是吃錯了藥。
其實玄憫的疑惑並非沒有道理,他確實有想過撒腿溜走,沒有衣服不過是小問題,隨便在江邊卷個人過來,扒了衣服就能蔽體。再不濟,趁這禿驢沒醒,把他那僧衣扒了也行啊,頂多就是有點兒像個奔喪的。
他之所以現在自發自覺地往玄憫身上纏,就是因為在金珠里嘗到了一點兒甜頭。這禿驢體質特異,身藏玄機,既然能助他提前真靈歸體,說不定也能助他提前將空缺的筋骨養出來。
他自認是個沒什麼良心的,有好處便跟著,沒好處便散,無甚可糾結的。
更細緻的原因他也沒那工夫去理順,總之,他現在不大想撒丫子離開,還打算再跟著這禿驢走一程,大不了回頭再給禿驢留點兒東西。
況且,有禿驢在,有些事情也方便盤查,這禿驢總比江世寧那書呆子好使。
他躲開玄憫的手,炸著龍鱗繃著爪,警告那禿驢沒事別動手動腳的。目光卻盯著那石鎖,暗自琢磨著事情——
之前在江里吸進去的東西,於他來說就好比一粒種子,即便是這麼靜靜盤曲著,他也能感覺到那一點東西在體內蠢蠢欲動。
只是他依舊沒搞清那是什麼……
如若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那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臥龍縣的墳頭島里?
難不成,抽他龍筋的人,和在墳頭島布下風水局的人是同一個?即便不是同一個,怕是也有著莫大的牽連。
若是能讓這禿驢幫忙弄清楚這石鎖上的印記,理清來龍去脈,或許能順著找到抽他龍筋的那人。
就在玄憫收拾了一番身上的血跡和泥水,在薛閒的催促下上了石岸時,水鬼似的陸廿七跌跌撞撞地摸了過來。玄憫抬目一看,發現前邊那些漁船客舟之所以攢聚在一起,約莫就是發現了廿七他們,只是不知為何會聚了那麼多人。
那陸廿七摸摸索索地撞過來,眯著眼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才道:「果真是你們。」
他聲音聽起來極為疲累,約莫是受了陸十九身死的影響,還沒緩過來,頗有些恍惚。他喘了一口氣,才又道:「能否……勞你們幫個忙?我現在……我眼睛不知出了什麼問題,身體也有些不對,十九明明就在我面前,我卻……我卻看不見他,我明明能看見一些旁人的輪廓,就是看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