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廿七抹了一把眼淚,又恢復了那副犟頭犟腦的模樣,他攥著衣角,也不看玄憫和薛閒,偏頭盯著火盆里愈漸微小的火舌,悶悶道:「大約半個來月前,陸十九同我說,他要去一趟江心的墳頭島……」
臥龍縣所臨的江道相較其上下游來說,較為淺窄,江中心散布著零星小渚。那些小渚大多是彈丸之地,就陸家兄弟住的這雞籠小院坐落在上頭都會顯得分外擁擠,那幾處小渚長滿了細長的白茅草,平日裡也就供江上水鳥歇個腳。
唯獨其中一個能大上幾圈,勉強能算個江心小島。
遠遠看去,那小島上頭生著野樹林,枝冠相連,活似個綠饅頭,也像也墳包。於是當地人管它叫「饅頭島」或是「墳頭島」。
墳頭島尋常人是不愛去的,畢竟那裡除了野草便是雜樹,又荒又陰,不是個好去處。會上墳頭島的,只有遠近各鄉的藥郎,據說墳頭島野土肥沃而潮濕,自顧自地長了不少藥草。
陸十九便去過兩三回。
半個來月前的一天清早,陸廿七一睜眼就發現床邊壓著一張字條。陸十九使不來毛筆,寫字一貫是用手指蘸墨摸索著來,所以字跡格外好辨。那張字條上只留著一句歪歪斜斜的話:去趟墳頭島。
正如外人所覺察的,陸家兄弟兩個不親近,陸廿七渾身是刺是個難養的倔脾氣,陸十九性情古怪少言寡語,留張字條便走也是他慣常幹的事情。
於是陸廿七也沒有多想,只氣吭吭地自己生火做飯出門拾柴,一邊做著他每日的活計一邊等著陸十九回來。
結果一直等到了入夜,天都下起了雨,也沒見十九的影子。
「我去渡口,泊在那裡的船家說雨勢急,不去江心。又說十九上的是劉老頭的烏篷,劉老頭也不曾回來,十有八·九是雨太大,暫歇在那裡了。」陸廿七看著小,說話卻明明白白,「我隱約看到江心有船上的漁燈,估摸確實在躲雨,就回來了。誰知——」
誰知那雨連下了三天,江水都漲了幾分。陸廿七每日去渡口看一眼漁火才回來,坐立不安地等到了雨停。他摸了幾枚銅板,去渡口找了一隻客舟,去了江心墳頭島,誰知卻沒見到陸十九,也沒見到劉老頭。
「我都快把墳頭島走遍了,也沒找見他,倒是曾聽見過一回他的說話聲。」陸廿七道,「可等我出聲喊他時,那聲音又沒了。」
就這樣,陸廿七來來回回去了六七回墳頭島,卻怎麼都找不見陸十九。前些天,墳頭島那附近不知怎麼長了暗渦,先後兩隻客舟在那兒翻了船,這些船夫便不樂意去了,任廿七怎麼糾纏都無用。
更可氣的是,這幾天陸廿七總能在清早和半夜聽見有人扣門的聲音,頭兩回他以為是十九回來了,匆匆跑去開門,卻發現門外一個人也沒有。等他找了一圈再回屋,就察覺屋裡的箱子似乎被人動過了。
「裡頭是我們攢下的四吊錢,全沒了!一個子兒都不剩!我拿什麼去叫船夫!」陸廿七提起這事便像只炸了一身毛的野犬。
聽得薛閒嘖嘖道:「怪不得開門便潑了我一盆水呢,哪個祖墳缺德帶冒煙的這麼不要臉,連個八·九歲的孩子都偷!不過你不能因著自己被偷了四吊錢,就來搶我的珠子,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得虧我現在行動不便,否則我鐵定得把你倒吊著放進江里涮兩輪。」
「誰八·九歲?」陸廿七被訓得滿天通紅,硬著頭皮頂了一句。
「你啊!」薛閒沒好氣道,「還能有誰。」
「我十五了!」陸廿七一臉煩躁又憤然地道,「只是以前生過病不長個子而已,別看個臉就胡亂猜別人的年紀。」
薛閒有些詫異,不過這脾氣不好的熊孩子多大年紀,長不長個兒都不關他的事,他更想知道陸十九是否還活著。
顯然,有次想法的不止他一個。
就見玄憫抬袖一掃,火盆里漸弱的火舌便「噗」地徹底熄滅,只余青煙裊裊。他手指穿過青煙,將晾在迎春枝條上的薛閒和江世寧都摘了下來。兩張薄薄的紙皮此時已然被烤得透干,無甚大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臉上的筆畫被暈得有些散了。
江世寧在一旁匆亂變成人型,眼下暈出了兩抹青黑眼圈,比先前明顯得多,生生占了小半個臉頰,看著頗有種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意思。而薛閒就更慘了些,他腿腳不便,不合適變回人樣。暈開的墨跡在紙皮上更為顯眼,直接順著眼角鼻端流淌下來。
原本還只是死不瞑目,這會兒直接變成七竅流血了。
著實……辣眼睛。
玄憫垂目掃了一眼,便果斷將他塞進了暗袋,冷冷的表情里硬是流露出了一絲「眼不見為淨」的麻木感。
陸廿七見這位冷冰冰的僧人抬腳便要走,忍不住問道:「你們去哪兒?」
「江心。」玄憫道。
聞言,陸廿七一蹦而起,跐溜便追了過來急道:「是去找陸十九麼?能帶上我麼?我也去!」
「隨意。」玄憫頭也不回地丟了兩個字,便大步流星朝渡口走去。
幾天沒在玄憫的暗袋裡呆過,薛閒一進去便發現裡頭多了些東西。除了他的寶貝金珠以及那個裝著銀針的布包,還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硬物,薛閒默默挪過去,抬手摸了摸,又試著咬了一下……
碎銀,還不少,也不知在哪兒兌的。
渡口雪霧蒙蒙,泊著幾隻客舟,船夫大約都窩縮在烏篷艙里,顯得格外冷清。
玄憫搖了一下旗邊吊著的銅鈴。幾位船夫紛紛從篷里探出頭來,其中一個懶懶地叫道:「霧太大,過不了江,等等再來吧。」
「不過江。」玄憫沖江中一點,「去墳頭島。」
這話一出,那些船夫搖了搖頭,二話不說便又縮回了烏篷里。只有一位看起來好說話一些的船夫沖他解釋道:「墳頭島附近有暗渦,翻過船,小師父你不是本地人吧?不管要做什麼,我勸你,換個地方吧,這裡沒有船夫樂意去的。」
玄憫靜靜聽他說完,道:「若單是假賃這船,要幾錢?」
船夫一愣。
租游舫花船的人常有,租這種烏蓬小舟的就少見得多了。畢竟客舟窄小難控,不要船夫,尋常人很難平平安安地將船搖到對岸去。
「這——」船夫有些遲疑。
薛閒毫不見外地在暗袋裡摸出兩顆碎銀粒子,默默舉出了袋口。
玄憫:「……」
他劈手抄了那孽障翻出的銀子,又將那孽障的爪子摁回去,也不多耽擱,直接將銀粒遞給了那船夫。
薛閒被摁回袋裡也沒安分,他噼里啪啦拍了拍玄憫的腰,煞有介事道:「我現在這模樣不方便掏錢,放心,不占禿驢你的便宜,回頭雙倍奉還。」
玄憫權當他不存在。
船夫接了銀粒,都不用稱也知道分量不輕。他頗有些尷尬:「要不了這些。」
不過玄憫面色過於冷淡,比滿天亂飄的雪渣子還凍人。船夫見他沒有絲毫要改主意的意思,便只得訕訕地從船上下來,讓玄憫他們上了船,臨了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們真的會搖船?」
陸廿七有著同船夫一樣的擔憂,但他又生怕再問上兩句,玄憫便會改變主意,於是只得憋著疑問,眼巴巴又有些狐疑地盯著玄憫和江世寧,跟在他們身後上了船。
玄憫踏上船板前,順手摺了一支水蘆葦。
陸廿七正納悶他為何要帶水蘆葦呢,就見玄憫從懷裡掏出一張疊過的黃符,拍在烏篷船頭,說了聲「行船」,便將手裡的蘆葦杆垂在了水裡。烏篷小船應聲而動,緩緩破水而行。玄憫輕輕一抖蘆葦杆,船頭便撥轉方向,直朝江心那串島渚行去。
廿七盯著那張眼熟的黃符看了片刻,終於想起來,這是玄憫先前用來貼他腦門的那張,頓時便有些憤憤然:你能不能換一招?
即便有讓小船一令一動的黃符,以及控制方向的蘆葦杆,薛閒依舊有些不大放心玄憫,他默默趴在暗袋口,一聲不吭地盯著他手裡的蘆葦杆,目不轉睛。
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仰臉問玄憫:「你找陸十九做什麼?也是借物尋人?」
玄憫正要開口答他,就聽見一旁的陸廿七突然「啊」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