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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師爺這家宅再怎麼宅中套院,屋中套井,哪怕套出花兒來,說白了也不過是個四四方方、規規矩矩的民宅。越是講求風水格局,就越不會搞些過於出格匪夷所思的設計。門牆雖多,卻總跑不出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這八個位置。
而這八個方位,則剛好對應傷、驚、景、休、杜、死、生、開這八門。
照常來說,八門中,開門、休門、生門乃三大吉門,死門、驚門、傷門乃三大凶門,此外景、杜二門居於中平。
不過,這凶、吉、中平也並非一成不變。古語有云「吉門被克吉不就,凶門被克凶不起」。就好比生門用於陽宅或活人,那就是吉,但用於陰宅或是死人,那便是凶。而於陰宅或死人而言,死門則是大吉。
這便意味著,對薛閒和玄憫這兩位大活人來說,只要找到生門,便能安然無恙活著脫離陣局。
靜止的八門倒是好推算,然而一旦因為某種原因起了變動,那就有些麻煩了。
薛閒和玄憫眼下碰見的,就是如此境況——原本算得好好的生門不知為何被死門占了,非但沒出陣局,還放出了一室牛鬼蛇神。
偏生玄憫開門的手卻半點兒沒有猶豫,薛閒連攔都來不及攔!
其實這事兒若是落在雙腿還沒廢的薛閒頭上,以他那上捅天下掀地的脾性,定然會覺得:什麼八門九門、生死驚傷!去他姥姥的!挨個兒開一遍,就不信找不到個出口!實在不行,直接招雷來炸!
因為他敢肯定,憑自己的能耐,決計不會栽在這過家家似的小把戲上。
但如今不同,眼下玄憫為主,而薛閒自己只不過是個借人肩膀當窩的紙皮。
他和玄憫打交道遠不足一個時辰,不過寥寥幾盞茶的工夫。從這須臾的相處來看,薛閒依舊辨不出這禿驢究竟實力如何。高僧的架子是有了,有些時候還頗為唬人,然而實質的本事,薛閒卻一樣都沒見過。
諸如「會不會招個雷布個雨啊」「能不能超度江世寧這種孤魂野鬼啊」「真動起手來,打不打得過陣局裡疑似怨鬼的小腳老太太啊」……
重點是「打不打得過這陣局裡疑似怨鬼的小腳老太太」。
對此,薛閒實在非常懷疑。
畢竟,這禿驢連收妖都是拎了塊破銅皮來收的。
薛閒問:「你見過把妖怪鏟起來的高人麼?」
薛閒答:「沒有!」
玄憫蹙眉,餘光掃了眼肩上不知在嘀咕什麼的孽障,瘦長好看的手指覆在門上。先前他開門還算有所收斂,沒什麼動靜。這次大約是豁出去了,毫不客氣地把門推了開來。
絳紅色的窄門豁然洞開,「咣當」一聲撞在了後邊牆上。
玄憫剛要抬腳,就見自己肩上那巴掌大的紙皮人又坐不住了,一聲不吭地悶頭順著他的僧衣往下爬。從先前嚷嚷著「視野開闊」的高地,默默爬回到腰間,垂頭沖玄憫默哀了片刻,而後順著縫隙滑進了暗袋裡,還非常乖巧地把暗袋口給合上了。
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無不表露著一個意思:你慢慢找死,我先走了。
玄憫:「……」
這次的窄門後面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南北各通著前廳和中堂,兩側為走廊。奇的是,玄憫這麼毫不遮掩的開門聲,居然沒有立即驚動裡頭的人。薛閒坐在暗袋裡支著下巴等了片刻,也沒聽見撲過來的雜亂腳步,忍不住又扒著暗袋口探出了頭。
天井裡一個鬼影子都沒見著,安安靜靜。倒是有隱約的笑聲從前廳那處傳來,聽著像是劉師爺的聲音。
薛閒對這劉師爺真是半點兒好印象都沒有,但對前廳正發生的事情又略有些好奇。
正琢磨著呢,玄憫已然抬腳邁進了門,無聲無息地沿著走廊走到了前廳後門。
從後門是看不著廳內的情景的,因為有一塊碩大的屏風擋著,要進廳里,得從屏風兩邊繞過去。薛閒眼睜睜看著玄憫這隻膽大包天的禿驢抬腳邁過門檻,就這麼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屏風之後,將前廳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前廳攏共有多少人薛閒不知道,但出了聲的只有兩位。其中一個正是劉師爺,另一個約莫是他所會的客人,單從嗓音和拖沓的語速聽來,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只聽老人道:「對了,近日鎮上人人都在議論一則傳言,不知真假。」
劉師爺疑問了一聲:「何事?」
「江家醫堂走水之事,老友你可曾聽說?」
「自然,自然。」劉師爺不知怎的,語氣乾巴巴的。他連聲重複了幾遍,似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這才嘖嘖兩聲感嘆道,「屍首還是縣衙去收拾的,都枯焦成炭了,若不是仵作開口,真認不出那是人身。」
「想我多年前來鎮上,還與那江大夫有過一面之緣,沒曾想——哎!」老人嘆了口氣,又道:「不過這鎮上都說,江家醫堂謬診了令慈的病,用錯了藥,這才致使令慈駕鶴,這……」
劉師爺又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吞咽茶水的聲音,連薛閒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在壓著某種情緒,又仿若在醞釀某種情緒。只聽他連喝兩口茶後,將茶盞「啪——」地放回桌上,語氣激動得有些突兀:「此事就莫要再提了!那江家也算得了報應,我也無從計較了!只可憐我那老母,操勞半生,這才享了幾年的福分,就……哎……」
一聽劉師爺如此激動,那老人連聲寬慰:「好,不提不提!庸醫誤人吶……」
薛閒聞言,皺起了眉。
他忽地想起剛進江家廢宅的那天,偌大的宅院殘瓦遍地,枯草橫生,寂靜陰冷。明明白日裡沒少照太陽,卻始終壓著股沉沉的哀怨。他順著風落進院裡的時候,剛巧和坐在角落裡的江世寧對上。
這才感覺到,那哀怨俱是從這野鬼身上散出來的。
只可惜江世寧這野鬼糊塗得很,只記得生前種種,卻忘了死後的。
薛閒問他:「你在這干窩著作甚?死了就該投胎去,在陽間乾耗著錯過了時辰,那可就投不了了。」
江世寧茫然了一會兒,道:「哦,等爹娘一道上路。二老年紀不小,我得照應著。」
薛閒當時就覺得這野鬼生前大約讀書讀壞了腦袋,聽聽這都是什麼夢話。
「那你爹娘呢?」薛閒一臉牙疼地問道。
江世寧嘆了口氣,道:「估摸著走錯門了,無奈我沒個正經身子,連這院門都出不了,找也無處找。」
薛閒盯著他看了會兒,道:「行吧,我勉為其難幫你一把,不過有個條件。」
「說。」江世寧乾脆道。
薛閒:「屋子借我住幾天。」
……
自打薛閒給了江世寧一副紙皮身體,他便夜夜在鎮上尋人,三天的工夫,快把鎮子走上兩圈了,仍然一無所獲。
先前薛閒還猜想,說不定江家二老已經先一步上路了。但是這會兒,他聽了劉師爺這一席話,卻突兀地冒出來一個模糊的想法。
正當他想重新順杆爬,爬回禿驢肩膀跟他說一聲時,前廳里的兩人又有了動靜。
就聽劉師爺道:「對了,上回說我得了個雅物,打算請老友來品咂品咂,差不點兒忘了。走走走,去後頭。」
薛閒一聽,連忙伸手捅了玄憫一記。
不過紙皮捅人,力道著實不大,與其說是捅,不如說是撓。
玄憫腰間被孽障撓了一下,眉心微蹙。他剛要轉身跨過門檻兒離開這處,就發現自己身後直直地站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