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隨隨在原地等了一會兒, 不見桓煊回來,知道他是真惱了, 便繼續打馬往前。
不一會兒, 她聽見身後馬蹄聲漸近,回頭一看,卻是侍衛馬忠順和宋九。
她勒韁駐馬, 向兩人問道:「殿下回王府去了?」
宋九和馬忠順暗暗鬆了一口氣, 好歹沒有哭哭啼啼,要是她哭起來, 他們還真不知道怎麼安慰。
兩人相互使眼色, 最後還是馬忠順敗下陣來, 硬著頭皮道:「鹿娘子, 殿下有急事回府, 特命仆等送鹿娘子回山池院。」
隨隨點點頭:「有勞兩位。」
其實山池院距離此地不過十多里, 騎馬片刻就到了,就算碰到歹人,倒霉的也不是她。
兩個侍衛將隨隨送到山池院門前, 看著她進了門, 便即回王府復命。
隨隨回到棠梨院, 春條和小桐他們還未回來, 院子裡靜悄悄的。
閽人將門打開, 隨隨一進門,高嬤嬤披著厚衣走出來, 見她孤身一人, 詫異道:「娘子怎的這會兒就回來了?
殿下呢?」
出門時桓煊同她說過, 今晚要遊玩一整夜,天亮再回來。
隨隨平靜地答道:「殿下半道回王府去了」
高嬤嬤一聽便急了:「可是王府出什麼事了?」
隨隨道:「嬤嬤別擔心, 應該沒什麼事。」
高嬤嬤心下稍安,隨即覺得蹊蹺,既然王府沒什麼事,怎麼大半夜的把一個女子丟在半道上,自己回王府了?
他出門時分明說好天亮回來,還吩咐她預備早膳呢。
老嬤嬤盯著隨隨的臉看,然而院子裡燈火暗淡,她又老眼昏花,實在看不出什麼所以然,聽她聲音又沒什麼異常,不見哽咽沙啞,一時有些拿不準。
她只得先把人迎進屋裡去:「外頭天寒地凍的,騎馬很冷吧?」
「還好。」
隨隨道。
高嬤嬤往炭盆里添了炭,又塞了個銅手爐給她,這才旁敲側擊地問道:「娘子跟殿下去了哪裡?
可遇上什麼事了?」
隨隨道:「去承天門外看了百戲,接著去平康坊的瓊林閣,在樓里碰見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同兄嫂一起用了宵夜。」
高嬤嬤聽了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中暗道冤孽。
這阮三娘簡直是他們家殿下的孽債。
高嬤嬤有些慚愧:「娘子……知道了?」
隨隨點點頭:「我早知道了。」
「娘子可是與殿下鬧彆扭了?」
隨隨搖搖頭:「沒有啊。」
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她方才簡直可說是逆來順受、千依百順。
高嬤嬤「噫」了一聲,那就是他們家殿下忘不了阮三娘,不見正主時還好,一見又彆扭上了。
她同情地看了眼鹿隨隨,雖然起初不喜這女子生得妖冶出身又低微,可殿下自從有了她在身邊,眼見著比從前開朗不少,臉上笑容也多了,她也漸漸釋然了。
只要品性純良,便是出身低點也無妨,只要他們家殿下喜歡就好。
高嬤嬤打定了主意,她自己雖然是個人微言輕的奴僕,但憑著自己在殿下跟前的三分薄面,將來也要替她斡旋斡旋,好歹掙個侍妾的名分。
有幸誕下一兒半女的,這輩子也有靠了。
哪知上元節出去看個燈,也能碰上阮月微,落得個不歡而散。
她越想越覺這孤女可憐,握了握隨隨的雙手:「娘子也別難過,殿下多半是想到什麼急事。」
說罷站起身:「廚下煨著鹿茸參湯,老奴去給娘子盛一碗來暖暖身。」
不多時春條他們也回來了,聽說了隨隨的遭遇,個個暗暗替她打抱不平。
周圍人以為她受了情傷,個個小心翼翼的,加倍殷勤地給她端湯送水,隨隨一連收到幾隻花燈,倒有些哭笑不得。
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她自然不覺得自己可憐,得知桓煊依然對阮月微一片痴心,她反倒少了許多負擔。
日後她離開京城,桓煊也只是丟失一個「贗品」,想必沒什麼所謂。
……
桓煊回到王府後草草地沐浴洗漱,換上寢衣躺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心裡仍舊憋得慌,身體是疲憊的,但卻睡不著,閉上眼睛便想起方才的事。
他輾轉反側半晌,終於還是坐起身,叫來高邁:「宋九他們回來了?」
「回稟殿下,剛回來。」
高邁答道。
他已經聽侍衛們說了今晚的來龍去脈,但齊王殿下為何與鹿隨隨置氣,他卻不知緣由,要說是因為撞見正主遷怒替身吧,這會兒卻又問起護送鹿娘子回山池院的侍衛來,真是難以索解。
桓煊道:「傳他們過來,孤有話問他們。」
說著在寢衣外披了件狐裘,便去了堂中。
不一會兒,兩個侍衛到了。
桓煊仍舊陰沉著臉,周身冒著寒氣,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人送到了?」
桓煊道。
宋九道:「回稟殿下,屬下等已將鹿娘子送到山池院了。」
「鹿氏,」桓煊冷冷道,「誰是你家娘子。」
宋九簡直比竇娥還冤,平日他們都是這麼稱呼的,也不見齊王殿下責怪啊。
桓煊問完這句便沒了下文,半晌才道:「她哭了麼?」
鹿隨隨非但沒哭,一路上還和他們相談甚歡。
宋九直覺這不是他們家殿下想聽的話,但又不能說假話,便偷偷踢了馬忠順一腳。
馬忠順品級不如宋九高,資歷也不如他老,只能硬著頭皮道:「回稟殿下,當時黑燈瞎火的……仆也沒看清,聽鹿娘子的聲音有些啞,大約……也許是哭過的吧……」
宋九瞟了一眼同伴,給了他一個「你小子可以」的眼神。
桓煊面色稍霽:「她同你們說什麼了?」
兩人有點心虛,一路上鹿娘子教了他們打樗蒲的竅門,問他們瓊林閣的廚子是哪裡人,問他們平日不當值時都去哪裡玩,還問他們京城裡哪家花樓名氣最響……
這些當然不能如實稟告,馬忠順眼珠子轉了轉,答道:「回稟殿下,鹿娘……鹿氏,大約是有心事,沒說多少話。」
話多話少要看同誰比,這樣也不算欺上。
桓煊乜了他一眼:「你們幫著她說話,可是收了賄賂?」
馬忠順忙從袖子裡掏出個銀角子,正是鹿隨隨方才玩樗蒲從他那兒贏去的:「鹿氏賞……給了仆等這枚銀角子,讓仆等打酒喝。」
那銀角子約摸有五六錢,拿來賞人太過,看來那獵戶女真的慌了,指望他身邊的親隨替她斡旋呢。
他哪裡知道隨隨不過是借著打賞把銀子還給馬忠順罷了。
桓煊抬了抬下頜,對兩人道:「退下吧。」
躺回床上,他心裡那股鬱氣紓解了些,那女子本就是個鄉野村婦,嘴又笨,何必同她計較。
過兩日便去看看她吧,他冰涼的心底慢慢回溫,像是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
可就在這時,他驀然想起桓明珪的話,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他的心漸漸沉下來。
饒是他不願承人,他也知道桓明珪說得不錯,無論他對阮月微是否還有情誼,都該和過去了斷,鹿氏這個贗品,自然也屬於過去的一部分。
他該趁早給她一些財帛田產,放她出去。
她這樣的孤女,在長安城裡無依無靠,多半要找個人嫁了……
恐怕剛把她放出去,桓明珪就在門口守著了。
想起她在桓明珪面前面紅耳赤、巧笑倩兮的模樣,桓煊的心臟驟然縮緊,像是忽然被一隻利爪攫住。
他的心中湧起戾氣,他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憑什麼要成全他們,就算將來他厭棄了她,也要把她鎖在身邊,想走,除非死了。
……
自上元節那日起,齊王就沒再來過常安坊。
山池院眾人都很同情鹿隨隨這個「棄婦」,只有她自己照吃照睡,每日去園子裡練劍。
氣候一日暖似一日,檐頭的積雪不知不覺消融,滴入春泥中,滋養了草木。
一天清晨隨隨照例出去練劍,忽然發現庭前的海棠樹不知何時已抽出了嫩芽。
隨隨一怔,驀然想起已經一月末了,一算日子,她已經有近半個月沒見過桓煊。
不過她也只是怔了一下,仿佛一粒細石子落入茫茫湖水中,還未激起水花就沉了下去。
園子裡的積雪融化後,騎射用的校場便開始動工。
桓煊早在年前便吩咐人將園子裡廢置的馬球場改建成騎射用的校場,工期是一早便定好的,並未受到隨隨「失寵」的影響。
二月初二這日,隨隨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鋪。
這次拜訪本是例行公事,卻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店主人道:「屬下按照大將軍吩咐,命人追查太醫署燒毀那批脈案,發現這些可疑的宮人內侍中,有三人曾在淑妃殿中當過差,卻因為各種原因調去別的地方。」
「淑妃?」
隨隨詫異道。
她從未懷疑過淑妃母子,朝野上下都知道淑妃之子陳王痴肥蠢鈍,行事荒唐,所有嫡庶皇子中,最沒有即位可能的就是他。
淑妃出身不顯,這麼多年來一直為皇后馬首是瞻,雖然在皇后在痛失愛子後將執掌後宮的權力交給了淑妃,但這不是他們母子能預知的事。
再說為了這點權力便鋌而走險謀害儲君,也不太可信。
隨隨當初也叫人查了淑妃母子,但他們一直都不是重點追查的對象。
他們完全沒有動機,為何要為他人做嫁衣?
何況桓燁對這庶弟關愛有加,全長安都將他當作笑話,只有桓燁待他親善。
無論怎麼想,淑妃母子都沒有謀害他的動機。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但仍然吩咐下屬仔細查淑妃和陳王府。
從常家脂粉鋪出來,隨隨看著天色尚早,便帶著春條又逛了會兒,逛累了兩人在街邊找了個茶肆坐下,要了些糕點茶水,一邊吃一邊休息。
剛坐下不久,便聽鄰桌一人向同伴道:「你聽說了麼?
陛下要給齊王和陳王選妃了。」
另一人道:「陳王真可憐,和齊王放在一起,誰願意選他啊?」
「好歹也是個親王呢。」
先頭那人道。
「親王又怎麼的,」他同伴笑道,「別說那些高門貴女,連平康坊的伎子都不愛招待他呢……」
兩人說著便笑起來。
春條小心翼翼地覷了眼隨隨:「娘子,這些市井中的胡話,多半是亂傳的,你可別放在心上啊……」
隨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知道。」
不過春條這回沒說中。
不出半個月,皇帝要替齊王選妃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據說皇帝為此特地在曲江亭子設了踏青賞花之宴,廣邀高門華族的適齡女郎參加,誓要為器重的三子選個德才兼備、品貌超卓的王妃。
所有候選貴女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太子妃家中行六的堂妹。
而幾乎是同時,隨隨接到劍南傳回來的消息,她派去的人找到了當初參與毒害桓燁的醫官,供出的主謀正是陳王桓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