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
漆黑冰冷的宮殿,謝沉舟緩緩睜開眼,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怔。
他起身,臉上恍惚之色漸漸褪去。
兩隻烏鴉一前一後落地,化作人形小心翼翼問道:
「主人,怎麼了?」
謝沉舟道:「做了個夢。」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三百年過去,她第一次肯來他夢中見他。
卻這樣的……
疏離。
仿佛,已經忘了他是誰。
頭驟然疼了起來,謝沉舟放在膝上的右手一點點收緊,指節泛白。
他用力按了按太陽穴,額角青筋跳動,幾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暴戾。
為什麼死的人是她?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死,為什麼獨獨是她?
不公平。
太不公平。
魔氣無聲漫開,殿中瞬間冷如冰窟。
鴉一瑟瑟發抖:
「主人,你又想殺人了嗎?」
——這具身體承載不住魔神的力量,從冥界回來後,魔氣反噬日益嚴重。
謝沉舟也一日比一日陰沉,整個人幾乎被撕裂,常常失去理智,只剩嗜血本能。
他……真的快要瘋了。
鴉一鴉二對視一眼,滿臉擔憂。
「……無妨。」
謝沉舟打開隨身錦囊,從中找出一粒梅子糖,道:
「我要去一趟歸墟。」
鴉一:「歸墟?」
鴉二提議:
「主人去歸墟可是有要事?若不重要,不如我代你跑一趟,你在魔界安心修養。」
謝沉舟看著手裡的糖,低眉:
「我要去歸墟尋她,你們不必跟來。」
這個「她」雖沒說名字,對面兩人卻立即明白過來指的是誰。
鴉一咬咬牙,決定豁出去了,直言道:
「主人,三百年了,該放下了。」
鴉二也道:
「若桑小姐在天有靈,也不會想看見你這副模樣的。」
謝沉舟忽然失神呢喃:
「我老了很多,她已經認不出我了。」
聞言,鴉一鴉二停了停,終究沒忍心繼續說下去。
他們安靜退下,合上殿門。
「現在怎麼辦?」鴉一問鴉二。
鴉二想了想:
「前些日子小七說,桑小姐種的那棵樹似乎又生了蟲子,我要和她去青州照拂一二。」
鴉一道:「怎麼又有蟲子?咱們仨都捉了這些年了,還沒捉完?」
鴉二:「那棵樹靈性極強,難免會招來蟲族覬覦。」
鴉一:「好吧,那我去暗中跟著主人,以防他出什麼意外。」
鴉二:「你忘了?主人已經是仙魔兩界最強的存在了,現在,沒人能再傷他。」
鴉一沉默下去。
「時間過得真快啊。」
鴉二感嘆道:
「還記得那年我們冒名潛入逍遙宗,每天在廚房忙得腳不沾地,現在想起來,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鴉一負手眺望遠方,低聲道:
「誰說不是呢。」
……
逍遙宗。
議事廳,所有長老齊聚一堂,沈明朝也在。
當年宋攬風身死後,初瑤與聞不語離開逍遙。
宗門這些年一直沒有選出新的宗主,凡事皆是所有長老共同商議敲定,倒也就這麼過下來了。
「蓬萊被魔族圍困,已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了。」
顧白凝聲道。
「我們若不出手相助,他日若魔族圍困逍遙,誰又會來助我們?」
其餘長老紛紛點頭:
「是這個理。」
沈明朝道:
「我會帶上一支精銳動身前往蓬萊,襄助凌霄宗。」
二長老道:「我隨你一同前去。」
沈明朝道:「好。」
事情很快敲定下來,眾人散去,各自做著各自的準備。
沈明朝正要走,顧白對他使了個眼色。
他心領神會地留下。
等人散完,議事廳只剩他們,他問顧白:
「何事?」
顧白斟酌著問道:
「上次說的魔尊……怎麼樣了?」
沈明朝重又坐下,捏了捏眉心:
「謝沉舟的確從冥界回來了。」
顧白憂心忡忡:
「他如今是魔神,修為不容小覷,恐怕整個修仙界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
沈明朝道:
「謝沉舟不會插手仙魔兩界戰事。」
顧白凝眉:
「為何?」
「他恨仙門。」沈明朝淡淡道,「也恨魔族。」
「或者說,這個世上無論誰生誰死,對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在乎的,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人。
而那個人,早在三百年前,便死在了他面前。
好半晌,顧白才道:
「這樣也好。」
他長長嘆了口氣:
「只要謝沉舟不出手,對我們來說,便還有機會。」
沈明朝低眸凝著腰間的儲物袋,沒有說話。
「對了,今日新弟子入門。」他又問沈明朝,「你要看看再走嗎?」
沈明朝起身:
「不必了,此去蓬萊路途遙遠,我即刻便啟程。」
顧白同樣起身,與他並肩向外走去,直送到山門處,方才沉聲道:
「一路保重。」
沈明朝輕聲道:
「桑念的墓還勞煩師兄多去看看,她喜歡熱鬧。」
顧白:「……好。」
沈明朝不再猶豫,徑直離去。
前方,幾艘仙舟早已準備好,出征的弟子們嚴陣以待。
恍惚間,場面竟與當年出發去群英會時莫名相似。
顧白望著他的背影,輕嘆一聲。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物是人已非。」
山門旁,正排隊測靈根的少年們好奇張望。
「快看快看,那是沈明朝。」雲綺壓著嗓子對桑念激動道。
各種意義上都瞎了的桑念:
「……好吧,我儘量看。」
雲綺:「沈明朝不愧是大師兄,這沉穩的氣質……」
桑念幽幽道:
「這句台詞你已經說過了。」
雲綺噎了噎。
「你們不清楚,」前方負責測試靈根的長老嘆氣,「這位大師兄從前,可是最讓人頭疼的弟子。」
雲綺不信:「怎麼可能。」
長老笑道:
「怎麼不可能?上山捉鳥下河摸魚,可都是他干出來的事。」
雲綺瞠目結舌: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沈明朝嗎?」
這差別也太大了吧!
長老搖搖頭:
「沈明朝原本不是逍遙宗的大師兄,然而,他前面的師兄師姐,或死或叛,幾百年來,走的走,散的散。」
「到了最後,只剩下他一人。」
「他們原本都是很好的朋友,只可惜,世事無常啊。」
雲綺聽得難過極了,對若若和應淮齊辰道:
「我們一定不要像他們這樣分開。」
若若道:「我們肯定會一直在一起的!」
另外兩人也道:
「沒錯!」
見狀,長老臉上多了些欣慰,溫聲道:
「好了,下一個。」
桑念上前。
他提筆登記:
「姓名。」
她字正腔圓地說道:
「桑念,是桑樹的桑,念念不忘的念。」
一滴墨珠滴落紙面。
長老看著她,滿臉錯愕。
已起飛的仙舟上,原本閉目養神的青年猝然睜開眼。
「桑……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