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於星誠準確地把應巡撫所牧的鳳陽給點出來了,蔣知府更以為自己是真的事發,為求寬大處理,竹筒倒豆子一般,忙把事情都推到應巡撫頭上去,他使勁推到了一半,見於星誠都不再說話,只是傾聽,忽然驀然恍悟,肝膽俱慌成了幾瓣——他意識到是自己賊人慫膽,心虛過甚,白白被詐出來了。
他瞬間就僵住了,臉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暈死過去,又很想甩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憲台,我、我——」
於星誠似笑非笑,道:「蔣大人,你說,本官聽著呢。」
「憲台,憲台,下官早起吹了風,把腦袋吹糊塗了,胡言亂語,說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蔣知府垂死掙扎。
於星誠笑道:「你不說,也不要緊,該知道的,本官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蔣知府犯的事其實不甚稀奇,就是借地利之便,與鹽梟合作,私下也販了點私鹽而已——非常巧,跟他合作的那個鹽梟,就是徐二老爺找的那個門路。
於星誠與方寒霄之前聽到這一句的時候一齊:……
怪不得關於徐家一案,蔣知府從頭到尾裝死,連做樣子去查一查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
此時再回想他昨日說的那一句「實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點什麼來,誰臉面上過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這個誰,說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爺的私鹽由來,一查這個由來,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進去。
他離奇昏庸的表相下,掩蓋的是他自己也是這條非法利益線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處,背後未必真的沒有道理。
而蔣知府現在這麼容易被詐出來,也是因為這一點,他不敢查,於星誠可正在馬不停蹄地查,蔣知府還不幸發現他隨身帶了個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這個懂行的還和徐家聯親,徐二老爺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沒有什麼事會瞞著他,這裡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麼,蔣知府無法不作聯想。
一聯想,再被於星誠誤導性很強的質問劈面一問,可不就撐不住了。
話說回來,徐二老爺幹這事還說得過去,他一個知府也來賺這份錢,實在掉價得不行不行的,揚州城裡大小鹽商數百,誰不要來孝敬他,他不必特別貪污,就是收收常例銀子也夠宦囊鼓滿了。
但慾壑難填這種詞,就是用來形容蔣知府的,他坐堂揚州城中,滿眼都是鹽業之暴利,鹽商之豪闊,他們上繳那點常例銀子,一對比,就跟打發要飯的似的,蔣知府怎麼能滿足?
當然在蔣知府口中,這個心思絕不是他主動動的,他跟應巡撫是同鄉,老相識,他能選到揚州來就是應巡撫在吏部替他活動來的,應巡撫不會白做這個好人,蔣知府販私鹽所得,本錢全是他的,利錢要分應巡撫一半。
聽上去蔣知府很虧,其實沒有,他的考績捏在應巡撫手裡,眼看三年任期快滿,這麼肥的地方還能不能連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應巡撫下筆留不留情了。
於星誠不疾不徐地道:「蔣大人,你想清楚了,據你目前所言,應巡撫不過收受了些你的賄賂,這份錢到底怎麼來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著你的半截口供去問應巡撫,他若說不知情,這份罪責,只好你一人扛下來了。」
蔣知府在推卸責任上還是很有一手,不然不會第一句就把應巡撫供出來,聞言忙道:「——等等,我有帳本,帳本上有應巡撫師爺的手印!」
……
這一句說出來,蔣知府大勢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帳本,於星誠也能派人去搜出來。
不過蔣知府在做帳上有點天賦,他這本帳冊藏得且挺隱蔽,不在官署,後衙,居然是跟著蔣夫人走,被蔣夫人帶了出去,偽裝成家常日用帳,上面一筆筆記的都是買賣首飾布匹之類,金額數目上還用了黑話切口,乍一看,與尋常的帳本並無什麼異樣。
這枝節一生,直接終結了於星誠的欽差之行。
巡撫這個級別的大員不是於星誠動得了的,他連夜寫了密奏,將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進展及蔣知府口供以八百里加急方式飛馬傳遞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內閣,直接下中旨命於星誠就地將蔣知府與應巡撫一起鎖拿,進京御審。
消息一出,南直隸官場震盪,於星誠忙得腳不沾地。
應巡撫官位雖尊,然有聖旨當前,拿下他兩個衙役就夠了,蔣知府就在府衙,抓他舉手之勞,這裡面比較麻煩的,是那個與他有買賣勾當的鹽梟。
前文說過,到鹽梟這個級別,是有私人武裝的。
雖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氣候,到不了與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費些力氣。
為怕打草驚蛇,提前驚了那鹽梟讓他跑了,於星誠暫時連蔣知府都沒動,接到中旨以後,馬上去揚州守備司借了兵,前往鹽梟所盤踞的寶應縣。
他到的及時,也不及時。
鹽梟沒跑,但是,死了。
自殺。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遺書,自承平生罪責,說他販賣私鹽如何罪大惡極,如何對不起朝廷對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惡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後家產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換取家人們不必連坐,能得一條活路。
鹽梟無論是真的悔悟也好,還是從個人隱秘渠道打聽到自己事發,畏罪自殺也罷,他這一死,都算是結了案,從邏輯上也沒什麼說不過去。
這裡面唯一的問題是,他的遺書上還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說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鹽梟乾的是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的買賣,膽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當時路過驛站,見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馬壯衣奢,聽口音還是外地來的,就動了貪念,想乘夜搶一把。
沒想到點子太扎手,他們打不過,見勢不妙,只好撤走了。
後來有意無意地打聽,才知道居然搶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們嚇得不行,商量過後,連夜跑了,鹽梟原不知道,過好幾日之後,才從他們的失蹤及風聲的緊促里猜出了大概,他也驚嚇著了,但他家大業大,沒那麼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動,本來沒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糾結煎熬無比,聽說此案風聲愈緊,朝廷還特地派了欽差下來,更加害怕,這種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滅族之禍,幾重壓力之下,他最終選擇了一死贖罪。
同來擔任保護之責的薛嘉言甚是抖擻:「憲台,這真是拔出蘿蔔帶出泥,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
於星誠高興不起來。
什麼蘿蔔什麼泥,這來的太巧了,有的巧是真的巧,有的可不是。
這個所謂兇手,根本是別人挑准了時機,硬塞到他手裡來的。
非但不能,他還意識到了此案水下之深,幕後人物能量之大,遠超出他預料。
他要兇手,就塞給他個兇手,還是牽連兩案的兇手,時機挑得如此之好,人選挑得如此之准,生沖著堵他嘴來的。
這要是一般官員,葫蘆提結個案,兩樁功勞到手,回京升官發財,指日可待,不要太快活。
但於星誠不願意。
他不願意也沒招,延平郡王等不及了。
延平郡王身體養得差不多,聽說抓到了「兇手」,再也不願意被拖在揚州城了,急著進京刷存在感,催著於星誠快結案走人。
只是延平郡王催還好,於星誠不犯著聽藩王的,但他再查得兩日,沒查出新東西,倒是京里也來旨意催了,讓他快把蔣知府及應巡撫押進京去。
於星誠沒法抗旨,無奈只好暫且把現有檔案封存,領著一大串人犯,浩浩蕩蕩返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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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初冬,去時嚴冬。
眾人有準備,衣裳倒是帶得足,但江南與北地室外的冷酷不是一個級別,越走越冷,眾人還是凍得不輕。
到京這一日,天上還飄起了鵝毛大雪。
於星誠與薛嘉言身上都有皇差,要進宮先行繳差,方寒霄反而沒事,在城門口與他們告了別,徑直策馬往平江伯府而去。
他穿了斗篷,但不愛帶笠帽,眯著眼睛,只管在風雪裡馳行,待進入平江伯府大門的時候,落了滿頭滿臉的雪,他也不在乎,跳下馬,隨手一抹臉,頂著滿頭雪朝里走。
地上鋪了厚厚的雪,他咯吱咯吱地踩著,先到靜德院去。
方老伯爺正窩在房裡打盹,一下見到他回來,十分驚喜,見到他頭上落的雪快把頭髮都蓋白了,又心疼:「你這孩子,從前就這樣!戴個帽子能壓疼了你?快叫你媳婦打發你泡個熱水澡,換身衣裳去!」
方寒霄點個頭,轉身就走了。
「對了——」方老伯爺想就便問一下他此行順不順利,誰知他迅疾地已經出了房門,只好忍不住笑地嘆了口氣,「唉,從前攆他都不去!」
這下好,是留都留不住了。
新房院落也空無一人。
方寒霄踩著雪,上了台階,掀開厚厚的桃紅撒花夾簾,只見堂屋裡居然也沒有人,但是從左邊的暖閣里,傳出清脆嬌柔的說笑之聲,聽動靜人數還不少,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方寒霄駐足站了一會,聽出來了,是瑩月在給丫頭們說故事,說的是一則書上的志怪傳說,丫頭們都沒聽過,有些詞彙瑩月說得過於文雅,丫頭們還聽不太懂,要發問,問過了,又互相就此討論談笑。
他聽明白了,輕輕伸手去掀起了暖閣上掛的那層薄些的帘子。
裡面著實興旺,天上落著大雪,丫頭們無處消遣,八個人原全擠這裡來了,瑩月占據了最好的位置——她坐在一個熏籠上,斜斜背對著門邊,手裡拿著本書,面朝眾丫頭,不疾不徐地給她們說著。她不時看一眼書,要看書的時候,頭低下來,後面白皙嬌嫩的脖頸就露出來。
方寒霄一腳踩進門去,不等能看見他的丫頭出聲,左手一伸,就塞到了瑩月脖子裡面去。
「呀!」
瑩月好好說著故事,毫無預料,後頸像被塞進了一塊冰,驚得她一下子跳了起來。
「誰呀——!」
她抱怨著捂住脖頸轉過身去。
丫頭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來不及提醒,在她身後笑成一團。
屋子裡更加熱鬧輕鬆起來,外面是寒冬大雪,裡面卻好似春暖花開。
瑩月在這笑聲里,驚喜地也笑了起來:「你回來了呀。」
她說。
方寒霄滿心瑣碎塵埃拂去,嘴角揚起來,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