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霄回到了揚州府衙,蔣知府做事一塌糊塗,做官確實是把好手,於星誠帶著全部人馬去驛站了,他對方寒霄這個唯一留下來的也不怠慢,給他把飯食屋舍都安排好了。
從徐二太太那隻言片語裡聽出方寒霄來歷不凡,還試圖跟他攀談一二,方寒霄心境動盪,加上對他殊無好感,懶得理他,借啞疾避而不談,蔣知府沒辦法,只得罷了。
方寒霄進到屋裡,一夜未眠。
他悶在迷霧裡五年,方伯爺買兇殺他不難理解,韓王作為嫡藩,有仇家伏於四野相機而動也不難理解,但他與韓王都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會和韓王世子在傷痕上出現交集。
方老伯爺任著總兵官時,是不站隊的,他比於星誠更純,連個內心的傾向都沒有,這一則是他確實沒那個心思,二則那時候皇帝還算年輕,還沒必要多做考慮。
也就是說,方寒霄跟著方老伯爺到處跑,跟諸藩也都沒有任何來往,認都不認識,他居然會跟先韓王世子惹上同一批殺手,內在的邏輯在哪裡,他一直尋不到——方伯爺又買這一批殺手去殺先韓王世子的可能基本是不存在,那個時候,方伯爺與諸藩也沒有任何交集,無仇無怨,何況他要真有這麼大本事,憑這一件秘事無論投靠蜀王還是潞王,兩王都沒有不收他的,用不著到現在削尖了腦袋才終於似乎搭上了蜀王的路子。
但要說只是巧合,方伯爺與韓藩仇家恰巧買到了同一批殺手,他又不能完全相信,內心始終存疑。
這裡面還有個問題是,這同一批兇手,能下黑手置帶著一兩千兵的先韓王世子於死地,卻在殺他的時候失了手,由他逃出了生天,也是甚為奇怪。
他回來後與方伯爺虛與委蛇,不明著翻臉搞倒他,所想的時機不到,這其中的一部分不到就是他想留著方伯爺,看能不能追出他當年買兇的痕跡,只是未能如願,方伯爺大概是篤定他已是個廢人,雖還時不時給他添堵找麻煩,但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到爭自家的榮華富貴上去了。
畢竟買兇殺人雖然快捷,但風險太大了,威脅不大到不如此不得活的情況下,方伯爺沒有必要搞第二回。殺他一回,能得爵位,殺他二回,什麼也沒有,還得把方老伯爺惹瘋了或者傷心死了,他得回家守孝,那圖什麼呢。
方伯爺不動手,方寒霄就一直未能窺破其中機關。
直到現在,第三個受害者出現了。
這一個出現得猝不及防,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他來之前,全沒想到他在平江伯府里遍尋不著的線索,會在揚州城裡出現。
但其實,震驚歸震驚,這倒不那麼離奇。
韓王蜀王,同屬藩王,他們之間有所交叉重合,比他毫無道理地被攪進去要有因果多了。
從他們之間尋突破點,應該也會比在他跟先韓王世子之間尋找要容易一點。
方寒霄七想八想,睜眼到了天亮,勉強自己合眼休息了一會,聽到外面傳來動靜,他魚躍起來,跳下床去出門。
果然是於星誠領著薛嘉言等人回來了,於星誠這一夜幾乎也沒怎麼休息,他不比方寒霄年輕熬得住,眼下已經現出青黑,一副疲憊之色。
方寒霄猶豫片刻,於星誠察覺了,向他道:「鎮海有話告訴我?那我們進去說。」
薛嘉言打著哈欠,困得東倒西歪的,不過一聽於星誠的話,他又精神了,不是為別的——
男子二十而字,方寒霄當年出走時還沒來得及取,薛嘉言不知道,在船上時聽見於星誠這麼叫他就覺得好笑,一問知道是方寒霄自己在外面時取的,更加笑得打跌,到現在聽見了還忍不住,困了都能把自己笑精神了。
方寒霄無語,揮手攆他。
其實薛嘉言的感覺沒錯,這麼中正老實的字確實不是他取的,他在外時忙碌還來不及,哪會費這個閒心,這字,出自韓王所贈。
他在韓王府時一直隱去姓氏不用,韓王知道他為親人所害,失去平江伯世子之位,心中鬱結難去,就替他取了這個字,便於稱呼他。平江鎮海,後者比前者氣魄更大,也有以此勉勵他不要自棄之意。
但就這麼單獨聽上去,是平淡了點,也還挺常見的,所以於星誠敢把這個字在外面叫出來,天底下叫鎮海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嘉言哈哈笑著去睡覺了,方寒霄和於星誠進到屋裡,說起話來。
方寒霄這麼急迫把於星誠攔住,是有一件事要請他出面。
他要看一看延平郡王的傷口。
但以他身份,恐怕郡王未必依他,於星誠作為欽差前去,就妥當多了。
於星誠未等他筆走龍蛇地把去徐家的事交待完,臉色已然十分嚴峻起來,待看完,站起就道:「走!」
兩人匆匆往府衙後院而去。
這個點,延平郡王剛剛醒來,正由下人給他擦臉,他不下床,衣裳還未穿得齊整,倒正方便於星誠上前去提出要求。
延平郡王面露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道:「好。」
他的傷勢不比徐二老爺嚴重,但刀口正在長合,揭開來一回,也是有些痛的。
但方寒霄眼中的光冷靜下來。
「打攪郡王了,請郡王安心養傷。」
兩人告罪出來,下了台階,於星誠低聲問道:「與你們的傷口,可是並不一樣?」
方寒霄點頭。
延平郡王就是很普通的刀傷,沒有那種特徵在。
於星誠吁了口氣,慢慢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兇徒不只一人,延平郡王沒有傷在那個有特別刀法的人手裡,這件事本該與先韓王世子扯不上任何聯繫。
但沒有想到,延平郡王沒有挨的這一刀,砍去了徐二老爺身上。
徐二老爺九死一生,活著把這證據留了下來。
他如果就淹死在了河裡,那等到他們來時,就算徐二太太能不放棄地找上他們訴冤,也沒意義了。徐二老爺那一身肉在河裡泡上半個多月,連個人形都沒了,別說什麼傷口的特徵——
「不好!」於星誠忽然頓步,失聲道。
方寒霄與他目光對上,苦笑一下,指了指前衙方向,做了個「昏」的口型。
他想了一夜,各個方面都想到了,結合延平郡王所說兇徒之中也有傷亡之事,他們當時雖把受傷的人或者是屍體挾走了,但不可能長久帶在身邊,兇徒於深夜出現在蘆葦盪,很大的一個可能是為了拋屍。
這夥人把屍體都帶走,多半是怕泄露身份,而綁上石頭扔進河裡,泡一陣子,就算再浮上來也不怕了,魚蝦啃一啃,水泡一泡,什麼特徵都沒了。
但如果及時知道了這其中的關節,及時把人都撈上來,想尋出那具足可作為線索或者是證據使用的屍體,仍然是有可能的。
可是蔣知府這個昏官,他完全沒把徐二太太放在心上,任由線索在河裡泡到現在。
於星誠一到府就進入查案狀態,晝夜不歇,唯恐自己來遲,但他到底是來遲了。
這實在怪不得他。
皇帝在京坐視群臣喧鬧,蔣知府在揚州尸位素餐,好似一個睜眼瞎,從上至下,都是這麼個風氣,他一人使勁,濁流之中,又如何挽住狂瀾。
「我心中,實在是失望啊,鎮海。」
這句話於星誠此前說過一次,這一次,更加上了沉痛之意。
方寒霄反而鎮定,這種茫然四顧的心境,他已經歷了五年,如今終於重新出現了新的線索,哪怕很快又斷掉,那也比一直找尋不到的好。
他扶一把於星誠的手臂,示意他們到前衙,找蔣知府要人去。
不論屍體撈上來究竟還有沒有用,也得去撈一撈,賭一賭奇蹟出現的可能。
世間萬事,不去做,那就什麼都沒有。
於星誠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振奮了精神,但還是搖了搖頭:「恐怕沒用了,過了這麼久,屍體飄到哪裡去都很難說了。」
方寒霄目光在周圍梭巡一圈,找到左前方一從竹子旁堆的一小塊假山石——府衙特別喜歡在裡面種竹子,取其氣節之意,指了指,示意於星誠看。
於星誠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不錯!這群人拋屍要尋那般隱蔽之所,必然不想屍體很快浮上來,屍身上必然是綁了石頭!」
而被殺下河去的徐家船上眾人,是不可能也綁個石頭跳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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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星誠暫沒有空去教訓蔣知府,只是態度強硬地把府衙里所有的衙役都徵用了,又壓著蔣知府去找了些能下水的好手來,再遣人去徐家叫了去過現場撈人的徐尚聰來,會齊了浩浩蕩蕩往事發地而去。
路上順便問了問徐尚聰,得知他撈上來的那幾具屍體上都沒有綁著石頭,要是綁著,沉在極深的水底,他也沒本事叫人撈上來。
不過是不是原來綁著,後飄上來的,他就不能確定了,於是於星誠又分出人來,讓去這幾家人里去問,這些都是壯勞力,家人下葬壯勞力,對他們身上的痕跡應該是會多看一看,徐尚聰撈人離著事發只有幾日的時間,如果有緊緊束綁過的痕跡,應該看得出來也還記得住。
這麼幾頭同時並行,毫不停歇。
於星誠與方寒霄沒去別處,蔣知府稀里糊塗,猶不知道自己哪犯了錯,但他看上官眼色一流,特徵了艘大點的船來,專給於星誠乘坐,他們現在就飄在蘆葦盪附近坐等。
人事已盡,如今只看天命。
所謂的天命就是——兇徒辦事,像他們的刀一樣靠譜,尋的繩子結實,至今還沒有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