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望月就一個感覺。

  扎心。

  瑩月的煩惱看上去是真的,可是她跟方寒霄之間那種淡淡流轉的輕鬆愜意的氛圍也是真的,於是連她的煩惱,也都顯出甜蜜。

  望月自己也是新婚,但回想一下,她竟然想不出她這新婚有過什麼類似的時光。

  成親隔日拜婆婆,岑夫人抱著小孫兒端坐在上面候她,雖說她拜下去的那一刻岑夫人讓人把小孫兒抱走了,可旋即就又抱回來,她在家時沒把原配生的這個孩子當作什麼障礙,才一歲多一點的小娃兒,話都說不齊全,她賢惠一點,養他長大,籠過他的心是多麼容易——然而等真見到岑夫人的架勢,她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想得太天真也太簡單了。

  岑夫人對孫兒的重視令她警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忽然發現,她其實根本沒有做好有這麼一個現成的胖兒子,嫁來就當娘的準備。

  這個孩子跟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卻要占去她將來孩兒的最大利益。

  她對他生不出一點親切感,只是控制不住地排斥——她不想害他,她沒有那麼壞,可她真的也喜歡不起來他。

  這讓她原來想好了向岑夫人表白她願意把孩子抱到自己院子裡養、視若己出的話卡在喉嚨里硬是說不出來,幸而岑夫人也沒有這個意思,淡淡地與了她見面禮,就打發她走了。

  她回去之後後悔,向岑永春說起此事,岑永春對她還是和軟的,安慰了她一番,又說不用她管,岑夫人就願意養小孫兒,要是去要,她說不準倒要不高興。

  她聽了,心裡雖有忐忑,也是放鬆了一點。可惜好景不長,沒兩天,回門時就出了惜月的事。

  岑永春酒醒以後,跟她解釋並保證了對惜月絕對沒有意思,她也相信惜月不可能真威脅到她——有徐大太太在,足夠把惜月按得死死的,可她心裡還是揮之不去地膈應。

  這感覺跟惜月都關係不大,而純是岑永春提起惜月時的那種口氣,洋洋自得的,近乎眉飛色舞的,要她怎麼相信他真的對惜月毫無想法!

  膈應,真的膈應。

  徐大太太勸她,她也知道自己跟岑永春賭不起氣,說服了自己好一陣子,終於勉強把這件事忘掉了,惜月又鬧出事來了。

  這個庶妹簡直生來克她的一般,這回鬧的事更大,以至於岑夫人直接把她找去問了話,問她為什麼她的妹妹會參選秀女,而她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無話可答!

  她覺得不妙,回娘家問,卻已經晚了,徐大老爺名都報上去了,他是惜月親父又是徐家家主,除非他本人想法去撤,不然這件事根本無法迴轉——而徐大老爺神蹤深隱,連面都不露了。

  她的預感沒錯,果然,她再回隆昌侯府以後,岑夫人對她的態度更淡了一層,言辭中乃至有不耐煩之意。

  她受不住氣,這才帶人出來散一散,不想,還不如不散呢。

  這些庶妹們,一個比一個能給她添堵。

  不過——真見到方寒霄以後,她其實倒很難想像他不顧體面鬧事的景象。

  她跟方寒霄定了十年婚約,此前只見過他兩次。

  這看上去不可思議,但只能說時運如此,因為方寒霄從前在京時候不多,他一大半時間是跟著方老伯爺滿運河跑,一小半回京來,又是跟自己的友人滿京城跑,她當年對這門親事甚為滿意,不是沒有幻想過方寒霄來邀她出門賞一賞花,喝一喝茶,他卻好似沒生這根筋,京里別家的姑娘們羨慕她定了這門親事,她面上把頭顱揚得高高的,只有自己心裡知道,她跟方寒霄,並不比這些姑娘們來得更熟。

  所以她背棄他的時候才毫不猶豫。

  只是沒有想到,當年那麼意氣飛揚同時冷心冷肝的少年,會有在這裡陪著小妻子耐心挑選首飾的時候。

  他這麼看上去,是真的絲毫也不介意瑩月只是替嫁給他填坑的。

  望月有一點恍惚,如果她嫁給他,大概過的也是這樣的日子罷,應該還能更好一點,畢竟她可不是替過去的——但是,也就是這樣了。

  從士族跌落平民,最好不過如此,而這對她來說絕對不夠。

  望月忽然就醒悟了過來,她心頭的恍惚褪去,扎出來的那一點空洞也無聲復原,她的腰杆重新直了起來,扶了扶自己鬢邊華美的長釵,想要說話。

  「哎,你——」

  卻是她總不說話,瑩月先出聲了,不過不是對她說的,而是無意中轉頭一看,發現方寒霄完全沒在管望月意外的出現,只是看自己的冊子,而他一個手掌的指縫都不夠夾了,另一個手掌里也塞上了冊頁,這才多大會兒功夫,他得買多少呀!

  瑩月糾結死了,主要不知道是不是買給她的,問還不好問,一問,好像她同他要一樣,到時再說她不要,也顯得她很假。

  掌柜的也過來看見了,貴人們之間有什麼爭執他管不著,自家的生意才是第一等的事,忙屈身進來,陪笑跟方寒霄搭話。

  方寒霄翻回去,一一把自己看中的首飾指給他看。

  匆匆就出去取。

  一時抱著一摞各色盒子進來了。

  一共七件,掌柜的一樣樣拿給方寒霄過目,方寒霄從前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但他打小見慣,挑是很會挑的,選中的每一樣都別致又貴重。

  望月沒走,因為她忽然發現她最早看中的那對玉兔耳墜就擺在桌子一角——下人倒沒有完全亂來,買主還真在這裡。

  她轉頭,目光複雜地看瑩月:「這是你們買的?」

  瑩月點頭,同時小小糾正了一下:「他要買的。」

  她的意思,是不知道方寒霄打算送誰,所以不好意思把自己算到「你們」去,不過望月聽來,又聽出了一種微妙的扎心感。

  她不想再給自己找不痛快,努力忽視了,轉而有點不耐煩地問道:「二丫頭那事,你知不知道?」

  瑩月目光飄了一下,道:「嗯。」

  她給送的信,怎麼會不知道。

  「你跟她好,知道她怎麼通的門路鬧出來這一出?」

  瑩月想了一下,道:「我們現在不好,鬧翻了。」

  她不會說謊,不過,這樣也不算說謊麼。

  望月噎了一下,想起來這倆回門那天確實翻過臉,瑩月還哭哭啼啼地回來了。

  掌柜的臉都要笑爛了,低聲報了個價,又道:「爺,您手面大,惠顧得多,這零頭小人幫您抹了,爺以後常來。」

  方寒霄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回手往袖子裡摸銀票,隨手摸出張來給他。

  他其實是很正常要會帳,但摸銀票那勁兒,跟摸張廢紙一樣——這揮金如土的架勢硬是把掌柜的腰又壓彎一截,他捧著銀票,一溜小跑出去,找回一堆碎銀給他,免費附贈了個荷包裝著。

  見方寒霄站起來,又連忙招呼夥計,讓幫忙把盒子捧著送到貴人的車上去。

  方寒霄往外走,走過瑩月時看她一眼,瑩月會意,跟望月打招呼:「大姐姐,我們走了,你慢慢看。」

  望月:「……」

  她哪裡還有心情看什麼,才說服了自己她過不了這種普通人家的日子——結果,哪個普通人家是這麼撒錢的!

  就是她在這裡,也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便是她捨得,抱這麼一堆金玉回去,婆婆小姑妯娌要怎麼看她。

  妯娌還罷了,不孝敬孝敬長輩,籠絡籠絡小姑,這份獨食能把她噎著。

  瑩月言行中對她沒有怨怪之意,見面離開都很有禮數地主動說話,正因如此,更顯出她婚後生活確實過得很好,所以她不恨徐大太太這樣對她,也不恨她用她替嫁——望月忽然發現,她倒寧願她滿腔怨氣地和她吵起來,好過這樣客客氣氣地。

  這份客氣,比針尖更能扎痛她的心。

  ……

  瑩月其實也是需要籠絡一下她的小小姑子的。

  到了車上,方寒霄就把盒子分分,單獨拿出來兩個擺到一邊,寫著告訴瑩月:這兩個是慧姐兒的,你回去給她,剩下的你留著。

  話出口呆了一下,她其實更該說她不要,不知怎麼就被他帶歪了。

  回過神轉而道,「多給慧姐兒吧。」

  一共十樣,怎麼好就給妹妹兩個呢。

  方寒霄不以為然,寫:她就那幾根頭髮,哪用得上什麼。

  瑩月看見,忍不住要笑,又覺得不好,憋著道:「你怎麼這樣,這個話不要到慧姐兒面前說,她該不樂意了。」

  方慧年紀小,留頭沒多久,頭髮不豐,只夠紮起來兩個包包頭,許多首飾確實用不到,不過理是這個理,誰願意聽人這麼直白地揭露出來,小孩子也是有愛美之心的。

  方寒霄寫:知道了。待她大些,再給她備。

  他要是又使壞,瑩月差不多快習慣了,可忽然來這麼一句「知道了」,好似很聽她的話一樣,她反而有點忸怩了,自己鬧不清為什麼會有這個心思,臉面微紅著不說話了。

  方寒霄這次很仁慈地沒有鬧她,他不通這些男女間的彎彎繞,諸般心緒都是初次擁有,因而很易按捺不住,但他同時通讀兵法,知曉圍師必闕的戰術——不能一次把人逼得太急了,當緩的時候,要緩一緩。

  慢一點來,也有慢一點的樂趣。反正,怎麼樣他都覺得很有意思。

  接下來也沒閒著,瑩月實際上好什麼,他這麼久處下來是再清楚不過了,來到專賣文墨書籍的那條街上,把她往最大的那家晉江書館裡一帶,別的就都不用管了。

  放魚入海,差不多就是這麼個情形。

  不但省心,回報值還極高,日頭西落,不得不走的時候,瑩月給他說了一路的好話,到家等擺飯的時候,還主動生澀地討好著給他捶了捶肩膀。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就是用完飯以後,她就沒有空再理他了,跟自己精挑細選買來的十來本書較勁去了。

  方寒霄沒去煩她,他也有事要做,心中默念了一遍「圍師必闕」,負著手,慢悠悠走開制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