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嫡母與長姐的心思,瑩月一概不知,對她來講就是她的好運氣延續到了隔日,因為一早就收到了來自平江伯府洪夫人的拜帖,徐大太太又沒工夫搭理她了,她才往正院門口一站,就被打發了回去。

  瑩月歡喜地轉身就走,她不是沒心沒肺,事實上她在趨吉避凶上很有一套長久以來歷練出的直覺般的預感——平江伯府與徐家如今落差巨大,打從兩年前承了爵後,洪夫人的貴足再也不曾臨過徐家的大門,這一遭主動要來,目的指向十分明確:必然是為著兩家小輩完婚之事。

  而望月現在有了別的念想,對舊婚約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會再樂見洪夫人的到訪。

  瑩月怕她不溜快點,讓心氣不順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見了,又得去數樹葉子。

  巳中時分,洪夫人寶車登門。

  這位現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輕一些,今年三十八歲,身材豐腴,滿月似的面龐生得略為普通,但妝容衣飾十分嚴整,眉目之間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個中年美婦人。

  分了賓主安坐下來,洪夫人先笑著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見蹤影解釋了一下:「都是我們霄哥兒年輕胡鬧,他一回來,我就催著他來貴府拜見賠禮,不想老伯爺乍見了孫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這麼大的情緒震盪,病情一時看著輕了些,一時又重了,霄哥兒是個孝順孩子,為此一刻不敢離了老伯爺身邊,所以方拖延了下來。」

  又說起望月,「大姑娘呢?怎麼不出來見見,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著了?」

  徐大太太一邊讓丫頭上茶,一邊面露憂慮道:「不是累,是著了風受寒了,才吃了藥,人虛得起不來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著完善自己想出的對策,幾乎一夜沒睡,她這個年紀,虧空了覺脂粉都難以遮下去,此刻臉色暗沉,眼皮浮腫,看上去確實是一副心憂女兒病體的形容。

  洪夫人聽了,關心地問:「病得這樣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費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來,大姑娘也不會受寒。」

  這一點是連雲姨娘那邊的丫頭都沒打聽明白的——與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兒憂悶成疾要散心為由去主動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這一回,是洪夫人先給予了請帖來。

  也只有如此,從情理上才說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還幾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撿在方老伯爺重病的當口還去要帖子出門玩,徐大太太沒瘋,不會這樣坑女兒。

  不過由洪夫人遞過來的就不一樣了,去了,那是從長輩之命,就算還有那麼點不好看,也容易遮掩過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覺得,女兒這趟門實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遞的這一張帖子,更堪稱救命帖。

  有鑑於此,她和和氣氣地回應道:「這怎麼怪得著夫人,夫人想著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卻似仍掛念著,提出來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這病關係著徐大太太往後的設計,能令洪夫人眼見為實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邊說著「這可是折煞她了」,一邊配合地站起來,引領著洪夫人往廂房去。

  瑩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離著正院這裡還很近,只是她昨日回來受了涼,饒是離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廂里安頓了下來。

  洪夫人從送拜帖到實際上門有一段時間,在這空檔里,望月該做的準備早已做好了,現在洋紅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著,錦被拉到脖間,一把青絲拖在枕上,面色潮紅,眉間緊皺,看去確是病得不輕。

  「這孩子,何必多禮。」

  洪夫人快走了兩步擡手阻止住她,在屋裡伺候的大丫頭尋蝶屈膝行過禮,見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過椅子來,請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則坐到床邊,安撫地替女兒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嬸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著罷。」

  望月虛弱地應了個「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禮了,一點小恙,還勞動夫人前來探望。」

  洪夫人細細打量著她,面上和顏悅色:「好好的怎麼會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們姑娘家嬌嫩,雖是春日裡了,也不可大意,該多帶兩件替換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開得正好,我頭一次去,不留神在裡面多逛了一會兒。夫人說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確是一絕,」洪夫人聽見笑了,「別處再沒有的,別人來邀我,只是我年紀大了,又本不是個風雅的人,所以沒什麼興致,想著你們小姑娘愛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這樣的花容月貌,哪裡說得上什麼年紀大了?叫人聽了都好笑詫異起來。」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閃,笑意深了一層:「看這孩子,才吃了苦藥,嘴還這般甜,只是我聽了,心裡卻不大和樂。」

  望月一訝——洪夫人這個人,在她看來是極易討好的,洪夫人相貌尋常,因此極愛聽人讚美,望月從前觀察著她身邊的丫頭,不多久就摸准了這個脈,照著施方起來,果然百試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悅瞞不了人,何以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給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麼,忽然跟我生疏起來了,嬸嬸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個『夫人』,我這心裡怎麼自在?」

  方徐兩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親已逾十年,這婚事外人看來實如板上釘釘,徐家以往有求於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來,讓沒過門的侄媳婦叫得親熱一些,這「嬸嬸」便不從方寒霄論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應了,但她今日心內別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這份下意識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覺,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來了。

  一挑出來,她顏色就有些變,無它,心虛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沒點破前,她也未察覺。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著尋詞緩頰,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聲音,而後話鋒一轉:「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來做什麼的,所以害羞起來了?」

  她明珠般養大的女兒,絕不能去蒙塵在一個啞巴殘廢手裡!

  望月的臉色則變得更厲害了,她掩飾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臉向里側微微轉了一轉,作出副害羞的情狀來。

  不知是屋裡光線沒那麼好,洪夫人沒看出來母女倆的不對,還是怎麼,總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來:「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著了。徐太太,我們出去說罷?」

  這是正理,本不可能當著姑娘的面就議起她的親事來,徐大太太應著,跟著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話說得十分漂亮:「說起來這些年實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們霄哥兒大了幾歲,知道了些道理,及時想通迴轉了,沒真的耽誤了大姑娘。如今這婚事,為著我們老伯爺的緣故,亦是要辦得急了點,但請太太寬心,我沒個女兒,大姑娘嫁過來,就同我親生的女兒一般,什麼規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兒過得好,老伯爺連同我和我們伯爺這做叔叔嬸娘的,心裡就一百個喜歡了。」

  徐大太太聽了,心裡可是一百個不喜歡,不過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說:「我們大丫頭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顧,她年輕不知事,這往後,還要夫人多多教導她了。」

  「哪裡,大姑娘嘴巧心靈,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強多了。」洪夫人誇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這好日子呀,在後頭呢。」

  話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請京里相國寺算的下個月的吉期問徐大太太的意見,徐大太太已決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說好。

  在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餘下又商量了些細枝末節,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圓滿達成了,表情滿意地站起來告辭。

  徐大太太裝樣子客氣了一下要留飯,洪夫人只說家裡等著回話,推辭去了。

  **

  小半個時辰後,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爺正在府里,聞訊來問如何。

  洪夫人站在妝檯前,由丫頭寬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繪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艷紅唇角是毫無掩飾的得意與鄙夷:「伯爺放心,魚兒咬勾了。」

  洪夫人嗤笑一聲:「姦夫遇淫婦,還不一拍即合,有什麼難的。」

  她脫過了衣裳,自己低頭理了下裙擺,接著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兒,你那未來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著趕緊嫁過來,難道還想繼續等著不成?沒聽見誰就願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爺眉間現出喜色,「嗯」了一聲,又問:「那徐家對婚期的意思是怎樣?」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句話都沒爭競。哼,她是這樣好打交道的人嗎?為著霄哥兒不回來,這些年尋藉口跑來同我打了多少秋風,如今到了這最要緊最好提條件的時候,反而什麼都不說了。」

  依常理論,徐望月雖然應當著急嫁過來,但方老伯爺已是在倒數著過日子的人,兩相對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為要緊,更等不得。

  洪夫人說著,走到方伯爺身邊,問道:「伯爺,下一步怎麼辦?尋個機會將此事鬧出來?」

  方伯爺想了想,搖了頭:「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來預備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聽伯爺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們自作聰明。」

  事已說了,方伯爺擡步要出去,想起又轉頭叮囑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論鬧成什麼樣,一定不能讓老太爺知道。」

  洪夫人笑道:「這還用伯爺說,我早發話把靜德院裡外守得嚴嚴實實了,保管什麼風都透不進去。」

  「長房那兩個,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應著:「知道,慧姐兒小,小孩子嘴上沒把門,容易亂說,真到鬧出來的那陣子,不叫她進去見到老太爺就是了。」

  方伯爺補了一句:「還有霄哥兒。」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為然:「一個啞巴——」

  不過她不會明著逆著方伯爺的意思,還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爺這病一半是為他病的,他這下回來,當然應該寸步不離地好好在靜德院裡侍疾,我連孝順的風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門亂跑,可是說不過去——除非,等我們用得著他的時候。」

  方伯爺滿意一點頭,這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