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
隆昌侯府外原來停得滿滿的車駕已經稀疏了許多,踩在一地爆竹上,埋怨的不只是瑩月,孟氏也很不滿,對著同樣一身酒氣的薛嘉言嘮叨。
「做什麼在喜宴上喝成這樣,回去婆婆問起來,我看你要怎麼說——」
「問就問,爺,高興!」薛嘉言把胸脯一拍,響亮地回答。
孟氏嚇一跳,忙輕輕拍了他一下,「你小聲些。」
薛嘉言嗓門不減,嘿嘿笑著還要伸手抱她:「我沒醉,那孫子才醉了呢,不信,我抱你上去——」
意思要抱孟氏上馬車,孟氏的丫頭們在一旁偷笑,把孟氏羞的,漲紅著臉一把把他推開了:「還說沒醉,滿嘴胡話!」
又嗔著丫頭們,「還不快把爺扶上去。」
丫頭們笑著應了,薛嘉言被攙扶著,倒也不掙扎,只是回頭向方寒霄打了個招呼:「方爺,我先走啦!」
打完招呼,他總算進了馬車,孟氏鬆一口氣,回頭跟瑩月也告了別,就跟著上了馬車。
車簾晃了一下,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只聽得薛嘉言的大嗓門傳出來:「別生氣嘛,回去罰我給你倒洗腳水好不好?我還給你——唔唔。」
這是孟氏忍無可忍,把他嘴捂住了。
薛嘉言還不消停,片刻後:「我大聲?我沒有啊,我明明壓著嗓門的——」
瑩月聽著他的聲音隨著馬車遠去,再轉頭看看歪靠在馬車上的方寒霄,感覺就,好了那麼一點。
唉,他不會說話,好歹不會一路這麼瞎嚷嚷。
她想著,往後面那輛小車走去,想看看裡面的空間能不能讓她跟玉簪石楠一起坐,擠一點也無所謂,隆昌侯府距著平江伯府好幾條街的,總比一路都被醉鬼熏著的強。
但她沒能如願,因為她才邁出去兩步,方寒霄手臂一伸,就勾著她的肩膀把她拉回來了,然後不容抗拒地往車裡點點下巴,示意她進去。
所以說不能抗拒,因為瑩月才試探著一掙扎,他居然俯了身,作勢要抱了她丟到車裡去,威脅之意非常明確。
「不不不,我自己上去。」
跟醉鬼講不出道理,跟一個啞巴的醉鬼更加沒有道理可講,瑩月飛快認了慫,努力躲避著他,踩著小條凳往馬車裡鑽,玉簪石楠忍著笑在旁幫忙。
波折一陣後,終於,他們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這路略艱難。
車廂里就這麼大點空間,瑩月躲都躲不開,只能把臉皺著,忍受著從旁邊襲來的陣陣酒氣,他不知喝了多少,像從酒罈子裡撈出來似的,瑩月讓他熏了一陣,感覺自己都要醉了。
「有什麼好喝的,臭死了。」她忍不住嘀咕。
其實方寒霄不臭,他才喝的酒,酒氣都還很新鮮,身上透著的是冷冽的酒香,不過在不喝酒的人聞來,這香跟臭實在沒多大區別,味道都很沖。
方寒霄聽見她喊臭,側過臉來,不怒反笑,瑩月陡然機靈起來,車簾兩邊都是撩起的,借著月光她只覺方寒霄那笑里分明的不懷好意,及時伸手在兩人間擋住:「不臭,不臭,你香,行了吧?」
方寒霄聽著她嬌嫩討饒的聲音,嘴角又往上勾了勾,這才把臉轉回去了。
他其實沒醉,他身懷秘密,不可能放任自己在任何情形下喝醉。
但微醺是有的。
這感覺不壞,他懶洋洋靠在車壁上,感覺到自己有點擠著她了,就是不讓開,總如一張拉滿弦的弓的心緒微微鬆弛下來,於他是難得的休息。
他不再有別的動作,瑩月算是鬆了口氣,被擠著她也認了,默默拿著自己繡花的小團扇,一下一下給自己扇著風,聊勝於無地驅趕開一點酒氣。
誰知她不扇還好,一扇,方寒霄更把腦袋往她這邊擠了擠,要不是他高,得直接挨她肩膀上了。
他本來體熱,喝了酒,更燥了,感覺到有涼風,可不就擠過來了。
瑩月:「……」
這麼熬了一路,終於回到平江伯府,在二門邊下車的時候,她晃了一下。
玉簪忙從旁扶住,問她:「大奶奶,怎麼了?」
瑩月暈暈地道:「——我好像醉了。」
她忽然下到平地,是真有點發暈,就不知道是被酒氣熏的,還是馬車顛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玉簪擔心地道:「那我去尋吳嫂子要碗醒酒湯?」
把瑩月說笑了,擺手:「不用,沒有這麼嚴重。」
不過,她看一眼跟著跳下來的方寒霄——他是真的跳下來,把車廂都跳得一震,他這狀態,怎麼看也不大妥當啊。
瑩月心軟,方寒霄一直熏她是很討厭,可是現在離了馬車,他熏不著她了,她就又覺得他去赴前未婚妻的喜宴,喝成這樣回來,到靜德院可能還不敢驚動方老伯爺,只能一個人呆著,又有點可憐了。
她就遲疑著道:「你要來新房嗎?我給你要碗醒酒湯,你喝了再去休息?」
方寒霄微有詫異地看她一眼,瑩月不由退一步:「你,你要不需要就算了。」
她不勉強的,真的。
但方寒霄的表情怎麼說,就是忽然舒展開來一般,下巴不知怎地卻往上揚了揚,然後點一點,負著手就往二門裡面走了。
石楠忙道:「玉簪姐,你陪大奶奶回去,我去找吳嫂子!」
就興高采烈地先跑走了。
瑩月跟在方寒霄旁邊,慢慢走到了新房。
方寒霄喝成這樣,是在新房留守的六個丫頭都沒有想到的。
意外之後,就是高興!
比玉簪石楠還高興——都喝成這樣了,並且還來了新房,酒是色媒人,這還有個不能成事的?
各自忙亂起來,打水的打水,奉茶的奉茶,不多時,瑩月和方寒霄就各自洗過了手臉,再坐在屋裡的時候,旁邊還有丫頭殷勤地給打著扇,這時周身感覺就透亮多了。
宜芳立在旁邊,柔聲笑道:「大奶奶稍等,已經去廚房催熱水了,過一會就來。」
另一個丫頭捧著碟紅艷的西瓜上來:「這是留著給大奶奶回來時用的,一直浸在井水裡,我們才剖開了。」
丫頭們很有套路,如今天氣熱,這麼汗津津又一身疲累地回來,那可能是不大有心情幹什麼的,就要好好地疏散一下,人都舒服了,再借著酒意,那才好——
丫頭們壓抑著激動,走動間互相對著眼色,都以為這回必定十拿九穩,大爺肯定是有這個意思的,不然,他跟著來新房做什麼?
瑩月再吃過兩片西瓜的時候,石楠捧著醒酒湯匆匆回來了。
她奉給方寒霄:「大爺請用。」
方寒霄接到手裡,要喝,忽地又頓住,胳膊一伸,遞到坐他對面的瑩月面前。
瑩月正要去拿第三片西瓜,眼底下忽然多出一碗晃悠著的湯水,呆呆地微張了嘴:「啊?」
方寒霄穩穩地端著,不動。
她搖頭,軟軟地道:「我吃了西瓜,已經好了。」
她畢竟沒喝酒,不可能真醉。
方寒霄不管,還把胳膊又伸了伸,碗口快抵到她嘴唇上了。
當著一屋丫頭們的面,瑩月臉當即紅了,還不好太大動作地躲,怕把湯弄撒了,小心翼翼地閃避一下,沒閃掉,她想把碗接過來,方寒霄也不鬆手,再僵持下去不是個事,她只好把眼一閉,敷衍地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
酸酸的,倒是不難喝。
方寒霄垂著眼帘,眼神幽深地看她張開唇,乖乖地抿了一小口湯,雖然不多,他也不堅持了,把碗收回來,自己一口氣把剩的一碗都喝完了。
喝完他就走了。
宜芳傻傻地還不知道他做什麼去,直到看見他一路往外,直出了院門,方轉了頭,失聲道:「大爺走了?」
瑩月道:「嗯。」
宜芳:「……怎麼就走了?」
瑩月不能理解她不可置信的表情,奇怪地道:「天晚了,要休息了。」
她就是讓方寒霄來喝醒酒湯,喝完他走了,多正常。
過一時,兩個去擡熱水的丫頭哼哧哼哧地回來了,進來一看,也傻眼了。
瑩月好脾氣地又跟她們解釋一遍,方寒霄走了,不會回來了,至少今晚上是不會回來了,他要去睡覺的。
兩個累得一身汗的丫頭看看瑩月,又看看熱水,想抱怨什麼,不敢出口,憋著道:「——那擡這麼多水來做什麼呢。」
「多?」瑩月看看那粗壯的水桶,無辜地道,「不多呀,玉簪石楠也要洗的,我們都出了一身汗。」
玉簪石楠笑嘻嘻地應:「就是,不但不多,還不夠呢,不過多謝兩位了,我們再去擡一趟就好了。」
忙得團團轉的眾丫頭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