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是個晴好天氣,四月里風和日暖,出得門來,微風吹拂在人身上,心情都變得舒暢。
瑩月穿著一身緋紅色襖裙,就是那日宜芳攬去了做的,梳著驚鵠髻——六丫頭之一另一個的手藝,在二門外踮腳上了馬車。
她上去以後,方寒霄沒去騎馬,跟著也上來了,往她旁邊一坐,存在感十足地便占掉大半個車廂。
丫頭們坐在後面一輛小車,這輛車也不甚寬大,車上只得他兩個人,瑩月起初還沒有覺得怎樣,車輪滾滾向前,漸漸地,她覺出些不自在來了——也不說話,也不幹嘛,就這麼呆坐著,有點尷尬。
她嫁進來一個來月,還是頭一遭跟方寒霄在一處呆這麼久,而且她雖儘量往另一邊縮著了,但馬車轉彎之時,還是難免要跟他挨上,胳膊緊緊壓在一起,那感覺很怪。
他幹嘛不去騎馬,他肯定會。瑩月心裡禁不住嘀咕。
方寒霄這時若有所思地往她臉上掃了一眼,瑩月嚇一跳——她沒說出聲,就想一想,這也感覺到她的「嫌棄」了?
方寒霄看完確定了一下:她是胖了,臉都嘟了一點。
她嫁來那晚,他拎著她走來走去,跟拎只兔子沒什麼差別,挾制著她拜堂時,他捏在手裡的胳膊細得不堪一折,但剛才擠過來的胳膊則多了分明的圓潤肉感——看著傻唧唧的,倒還挺能吃,才這麼點時間,就把自己養成這樣了。
瑩月這時候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馬車出了平江伯府所在的這條街區,外面漸漸熱鬧起來了,開始出現了一些小販的叫賣聲。
她眼睛一亮,顧不得想尷尬不尷尬了,開始專心琢磨找個什麼藉口可以把馬車帘子掀一掀,不過,她才剛想,就見方寒霄伸手一揮,把左側的車簾全部扯開了,別到划子上,然後雙手環胸往後一倚,衣擺下兩條大長腿舒展開來,還占了點她這邊的位置。
馬車上干坐著,瑩月沒事做,其實他也很無聊的,不然管瑩月胳膊粗細幹嘛。
瑩月:「……」
再也不嫌他不去騎馬也不嫌他占地方了,他要是不在,她自己未必敢把車簾大大方方扯這麼開呀!
車簾外其實沒什麼稀罕,不過行人走來走去,小販沿街叫賣,店鋪矗立兩旁,就是一幅最平常的街景。
但這風物於別人是司空見慣,對瑩月是破天荒,她看什麼都新鮮,街頭小販吹個糖人都能把她目光黏得移不開,那個專注程度怎麼說呢——拿根糖人說不定能把她騙走。
這一路她張望得是心滿意足,進建成侯府的時候,心情都還開心激盪著,笑眼彎彎的。
陳二夫人一看,笑了:「呦,是個甜姐兒。」
客人這麼滿面春風地來,主人家也是開心的,陳二夫人心裡且自以為有數,方寒霄能把這沒聲息換過的媳婦領出來,瑩月本人狀態還這麼好,顯見小夫妻倆感情不錯,沒那些不可說的問題。
便沒顧慮地直接把瑩月拉到身邊,連連誇她生得秀氣可人。
以方寒霄與薛嘉言的關係,彼此可以做得個通家之好,所以不需特別迴避,薛嘉言和他娶的妻子孟氏也都在一間屋子裡,互相見過禮後,分了賓主各自坐下說話。
孟氏同瑩月一般,也是個身量嬌小的小婦人,並且一敘起來,發現她的出身同瑩月也有相似處,父親現做著順天府的通判,比不得瑩月祖父的尚書權柄,但確實也是個書香人家了。
薛嘉言為這個很得意,向方寒霄誇耀道:「我爹給我說親時,問我想要個什麼樣的,我就說,別的我不挑,丑點都湊合,就是要個跟你媳婦一樣出身的,我們起小的交情,在一塊能聊三天三夜都不膩,家裡的娘們也得這麼好才行,我就照你一樣的找,省事。方爺,怎麼樣,我可不是說虛的,你不在了,我一樣夠兄弟。」
他兩年前娶的妻,那時方寒霄還沒回來,所以他有此說。
但聽到陳二夫人耳里就很頭疼了:「又來,你成天只是胡說,也不怕你媳婦聽了生氣。」
孟氏沒有說話,坐在一邊抿嘴笑著。
薛嘉言理直氣壯:「我也沒說錯啊,娘,我給你挑回來的媳婦不是很好?脾氣溫柔,進門給你生個大胖孫子,又孝敬你。」
陳二夫人沒好氣道:「所以你就欺負你媳婦脾氣好,那不溫柔的,早跟你過不下去了。」
薛嘉言假裝沒聽見,嘿嘿笑著,已經一巴掌拍方寒霄肩膀上了:「方爺,你可得加油,我女婿都替你準備好了,就等著你家的姑娘過門了!」
方寒霄:……
薛嘉言興致勃勃地接著往下張羅:「虎哥兒醒了沒有?醒了抱過來玩一會。」
他的兒子虎哥兒將將七個月,奶娃娃除了吃就是睡,不過很巧,這會兒他才吃過一餐,沒有睡,奶娘把他抱過來,他兩隻黑葡萄般的眼睛很有神地睜著,好奇地轉來轉去。
薛嘉言上去哈哈著扮個鬼臉逗他,逗笑了趕緊催方寒霄:「方爺,快來看看你女婿,他笑了!」
不但是虎哥兒笑了,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了,陳二夫人也是拿兒子沒辦法了,懶得再糾正他的胡話,示意把孩子抱到瑩月面前去:「給方大奶奶抱一抱。」
奶娘已經傾身把孩子遞了過來,瑩月來不及推拒,只得順著戰戰兢兢地伸直了胳膊,接住了散發著奶香的大胖小子,孟氏看出她沒抱過孩子,微微側身過來,笑著輕聲指點著她,瑩月依她所言,總算慢慢把姿勢調整得順當一些了。
虎哥兒虎得很,不認生,到了陌生人懷裡也沒哭,只是嫩嫩的小嘴砸吧了兩下。
瑩月忍不住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嬰兒的小身子在她懷裡呆著,柔軟又很有些分量,抱著他,感覺滿噹噹的。
陳二夫人滿意地打趣道:「這就好了,你抱一抱,來年呀,也得個大胖小子。」
瑩月臉一下子紅了,這才知道為什麼陳二夫人要把孩子弄過來讓她抱一下,她對自己嫁人都沒什麼真實感,別說生孩子了,心底覺得這離她還非常遙遠。
她下意識擡眼看了一下對面的方寒霄,方寒霄反應平常,只是伸手拉了一下薛嘉言,把一封信跟便條遞給他。
薛嘉言不解地把信倒出來,看了一下,立即高興地道:「呦,方爺,你這動作也太快了。」
陳二夫人若有所感,忙問道:「怎麼了?」
薛嘉言跟她說了一下,陳二夫人喜得合不攏嘴:「這孩子,真是,哪裡就著急到這樣,不知驚沒驚著老伯爺病體,可著實是麻煩他老人家了。」
又向方寒霄道謝,方寒霄笑著示意只是小事,薛嘉言又打開便條在看,把上面的話念叨了兩句出來,陳二夫人聽了忙道:「你們有正事說,快去另尋個安靜地方罷,老爺不知今兒忙不忙,若不忙,早些回來了,你們一處商量著更好。」
薛嘉言聽話地就去拉方寒霄:「娘說的是,她們女人家的話,我們摻和在這裡聽得也無聊。走,方爺,我領你別處呆著去,一會吃飯了再回來。」
方寒霄轉頭看了瑩月一眼,她自己尚是一團孩氣,再抱著個孩子,那畫面溫馨只有兩分,餘下八分都是逗趣。
聽見他要走,她清澈的眼神里閃過點惶然,虎哥兒那兩顆黑葡萄恰也轉過來,兩雙眼神映襯在一起,還真沒多大差別。
陳二夫人不知瑩月是怕生,見此打趣笑道:「到底是新婚小夫妻,看看,一時半會的都離不開。」
兩個人出到外面走了一陣,薛嘉言抓住個小廝問了問,得知他父親薛二老爺還沒回來——這才上午,沒回十分正常,不過薛二老爺這官做得和徐大老爺差不多,每日最大的職差就是去應個卯,差別只在徐大老爺應完不知去向,薛二老爺是個老實人,會回家來。
「咦。」
薛嘉言又走幾步,忽地望著前方,驚訝地道:「我爹沒回來,我那大伯倒回來了。」
方寒霄也看見了,只見一個緋袍寬袖的中年人正大步往裡走來,方臉寬頰,鬍鬚濃密,看去甚是威武。方寒霄既與薛嘉言處得好,從前常有來往,自然是認得他的,這中年人正是現任建成侯兼前軍都督府大都督薛鴻興。
薛鴻興和薛二老爺可不一樣,他要坐衙掌軍的,公務繁忙得多,而且方寒霄算了算,今日還是大朝日,薛鴻興就是不去衙門,也不該這麼早回來。
薛鴻興身後還跟著一個不起眼的莊稼漢子般的人物,薛嘉言在旁撇了撇嘴:「又來了。」
這時候薛鴻興已經行到了近前,薛嘉言抱怨歸抱怨,不能不行禮,躬了身道:「大伯回來了。」
薛鴻興似乎很忙,目光在旁邊一併見禮的方寒霄身上掃了一眼,點了下頭,就匆匆領著那個漢子繼續往他的書房方向去了,一句話也沒說。
薛嘉言直起身來,沖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方寒霄拉了他一把。
薛嘉言會意道:「哦,你說那個人?不是我們府里的,老家來的,這兩年老來,也不知來幹什麼。每次來幾天又走了,大伯倒是肯招待他們,還在府里說過讓我們不要看不起窮親戚,誰知道這都是些什麼親戚,我反正是一個也不認識——再說,我也沒看不起他們過,倒是大伯自己才奇怪,他可看得也太重了些,一聽說老家來人,人在軍里都會馬上趕回來,哼,誰知道搞什麼鬼。」
他一路嘮嘮叨叨地沒停過嘴,把方寒霄帶到了薛二老爺的書房,方寒霄得了紙筆,寫了一句問他:你真不知道?
「嘿,方爺,我騙誰也不能騙你呀——」薛嘉言說著,沖他擠了擠眼,「好了,我說實話,不過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方寒霄嗤笑一聲,寫了兩個字回答他,卻不是許諾保密,而是:蜀王。
……
薛嘉言差點跳起來,忙搶過他那張紙撕了揉碎,才小聲道:「行啊,寒霄,我怎麼覺得你啞的時候比不啞的時候還厲害了?你這幾年都不在京里,我們家的事,你怎麼一猜一個準?」
方寒霄換了張紙寫:你告訴我的。
薛嘉言抓著頭:「我還沒來得及說呢,好吧,你原比哥幾個都聰明,猜到也不奇怪。不過方爺,只有我大伯打的這個主意,我們二房可沒這意思啊。」
他說著,往上指了指,「——不過四十出頭,著什麼急呢?大伯他自己子嗣上不是差不多的路數,臨到都死心了,忽然蹦出來一個——」
他又往上指指,「難保不是一樣,我大伯對照對照自家,也該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可能。」
方寒霄搖了搖頭,寫:不一樣。
薛鴻興此前畢竟有一個女兒,今上,那是顆粒無收。
到這個時候,想下注的早該把籌碼砸下去了。
包括他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