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過了,玉簪收了碗箸出去洗,瑩月早上遭了趟罪,好在剩下大半天的時間是她自己的,她找到了想看的那本新遊記,踢了繡鞋,上了炕整個人都靠到窗戶那邊去,嗅著墨香,很有幸福感地翻開了第一頁。
書是她託了石楠在外院當差的弟弟買的,她不能出門,就很愛看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樣的遊記,每月可憐的一點月錢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勸她買些新鮮的胭脂釵環打扮打扮,不過一想,門都出不去,打扮了給誰看呢?蔫蔫地罷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瑩月的計劃里,她可以看半天書,睡個午覺,起來轉一圈,看看她養的花有沒有新變化,回屋用宣紙裁著做兩個書籤用——錢全花書上了,這些小玩意兒沒錢再買,然後繼續看書,到傍晚了,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閨里的時光其實單調寂寞又無聊,但瑩月早已習慣,她早早就開院單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給她配了個奶嬤嬤,但奶嬤嬤比石楠玉簪有門路,在這為人遺忘一點油水都沒有的小院裡熬了兩年,就以瑩月大了為由調了出去,那此後瑩月身邊就只剩下兩個沒比她大多少的小丫頭了。
沒有人再教導她,她跌跌撞撞地長著,摸索著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興趣的事情打發掉不知該做什麼好的長日,至於對不對,那是不會有人來指點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銀錢都花在買書上,以她這個待嫁的年紀來說,顯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張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籠旁邊繡一張帕子,一時眼睛盯得發酸了,就仰起臉來望一望瑩月,看看她有沒有什麼需求,順便緩一緩眼睛。
瑩月看書看得很認真,什麼需求也沒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臉龐半垂著,軟糯又乖巧,還透著一股無辜勁兒。
石楠望了兩眼,沒來由從心底望出一股自豪來:大姑娘那麼金尊玉貴地養著,耗的錢米夠原樣打出一個金人兒來了,也就那樣;她和玉簪兩個緊巴巴地,一文錢都要算著用,養出來的姑娘一點也沒差到哪兒去,看這肌膚雪白里透著淡粉,鼻樑挺秀,嘴唇花瓣般嬌嫩,輕輕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動人——呃。
石楠醒過神來,出聲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乾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說著把針線放過一邊,站起來去取了個小圓盒來,打開要替瑩月塗。
瑩月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來。」
缺乏精心的照料養育還是有點不足的,瑩月這個小習慣就不太好,她不愛用口脂,春日乾燥,嘴唇發乾她就自己咬著潤一潤,石楠玉簪兩個先沒發現,等後來留心到了,她這個習慣已經養成了,丫頭們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們說了姑娘都不聽,看來以後得姑爺說才行。」
瑩月不懂她話里的打趣意味,辯解道:「我聽了的。」
把塗得紅潤潤的嘴唇嘟起來給她看。
石楠一下軟了,笑開來:「是是,我說錯了。」
瑩月把小圓盒還給她,石楠一看,就剩個底兒了,她心下算了算,瑩月用得少,沒人提醒再想不起來自己用,這個底兒湊合著應該還能撐上兩個月,那時候天氣熱起來,不需要用了,可以省點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來。
鬆口氣之餘,她又有點心酸,唉,這樣的份例貨其他三位姑娘從來不用,大姑娘不說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體貼另買了好的來使,只有她家姑娘,還得算著用。
這情緒在石楠放好口脂轉回來時已經消失了,譬如此類不過日常,想一想也就過去了。
她坐回了熏籠旁,一邊陪著瑩月,一邊繼續繡起帕子來。
這回石楠堅決要陪著她一起,瑩月哄她:「沒事,昨晚太太也沒怎麼我,早上才罰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現在小院裡就主僕三人了,得留個人下來管著看守燭火,燒茶備水等一類事,她送到院門口,幫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們,可要是我們總不去,由著姑娘一個人來回,太太一看,我們都是做什麼吃的?那時罰下來才重呢。」
瑩月一想,臉色變了,因為她瞬間都能想像出來徐大太太會說的話了,只有點頭同意。
出了院門,越靠近正院,瑩月的步伐越慢,她離開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隻蝸牛被拔出了它的殼,原來面上含著的笑意,眼神中的靈動,都漸漸在消失,等到終於看見正院那幾間上房的時候,她已經只餘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說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從沒有從徐大太太身上感受過任何母親的溫情,徐大太太擺布著她,從這個院裡到那個院裡,雖然是在同一個家中,但已經使得她當年稚弱的心靈里有了對於顛沛流離的初步認知,對於這樣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連討好都不敢去討好她。
她在丫頭們面前表現得沒事,還推著石楠不要她來,其實童稚時留下的陰影一直籠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當影子般遺忘的時候還好,現在徐大太太心氣不順,喜怒無常要尋人出氣了,她心頭的陰影就捲土重來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沒有找她的茬,可誰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沒有。
瑩月的運氣居然不錯,她終於挪到了正院裡,只有金鈴出來打發她:「太太這裡有事,姑娘們回去在自己院裡用飯吧。」
瑩月大喜,張口就應了個「是」。
還是比她遲來一步的惜月上前,關心地多問了一句:「聽說大姐姐回來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們該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鈴道:「正是為著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涼,太太正忙著請醫熬藥,姑娘們還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說。」
話說到這樣,就不能再說什麼了,惜月退回來,領著丫頭轉身離開。
石楠也覺得開心,笑嘻嘻點頭。
跟只會傻樂的主僕倆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樣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筆直,腳步緩了一緩,等到瑩月跟上來,紅唇輕啟:「就這點出息。」
瑩月:「……」她有點陪著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這樣,也沒脾氣了,擡手戳一戳她額頭:「你現在就樂起來,明天早上怎麼辦?我可告訴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瑩月小臉垮了:「——哦。」
挪了兩步,扭臉沒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風拿出來,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著臉點頭。
跟著惜月來的丫頭菊英撲哧一聲笑出來。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頭,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鈴的臉色?她像是著急上火的樣子嗎?」
被嚇唬的主僕倆面面相覷回想了一下,從彼此的臉上找到了答案,瑩月恍然大悟:「對啊,難道大姐姐沒有生病?」
惜月唇邊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鈴奇怪,跟大姐姐出門的下人們更奇怪,主子受涼生了病,下人們回來時面上不見一點擔憂惶恐,倒像是從哪打了勝仗來似的,個個笑逐顏開——呵,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來。」
瑩月身邊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滯後,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別不小,瑩月連望月受涼歸府的信都不曾提前聽聞,她已經連個中蹊蹺之處都打聽明白了。
在這一點上瑩月表現出來的遲鈍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閉塞而不可避免帶來的欠缺,現在惜月一點,她也就明白了過來,驚訝地睜大了眼:「大姐姐這是——如願以償了?」
在方家大爺如一把懸於頭頂、隨時可能直刺下來的利劍的時候,不會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時展顏的事情了——雖然目前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許多時候下人反應出來的就是主子的情緒,徐望月真有什麼不好,服侍她出門的下人個個大禍臨頭,哭都來不及,哪裡還笑得出來。
「大概是吧。」惜月嘴裡含糊著,但她的神態已是很篤定,嘴角譏誚地挑了一挑,「這最後一搏,還真叫她搏到了。」
瑩月鬆了口氣,她別的沒想,先想到自己該有一陣子的鬆快日子過了。不想這口氣松得大了點,原原本本傳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麗的面龐微微扭曲著向她瞪過來:「——蠢丫頭,我和你說這些,真是對牛彈琴!」
瑩月倒也曉得自己表現得像個小叛徒,討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罰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補充,「我是替二姐姐開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歲,但心智上要成熟許多,是個確確實實的大姑娘了,聞言臉頰就飛了紅:「我有什麼好開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邊笑了出來,小聲道:「三姑娘說的也沒錯,真叫大姑娘折騰成了,對姑娘並不是壞事。」
大姑娘一直拖著,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麼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約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時候不去退,現在去,平江伯府難道就是好欺負的?鬧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麼跟隆昌侯府連上蔓的,人家還會要她?這樣的侯門勛貴,要什麼樣好人家的姑娘沒有,非得認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為著徐望月的得隴望蜀,生生耽誤到了十七歲,單這一條就足夠對長姐生出無數怨氣了。
但她說的話是條條在理,徐望月離真正的如願以償還差著漫長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橫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麼搬,都是問題,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聲就要完蛋。
想到這一點惜月的心情又好起來,笑容里摻進了幸災樂禍,倒是菊英憂慮起來:「姑娘,大姑娘的名聲要因為這件事壞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個。不但惜月,瑩月都討不了好,只有嬌月年紀小,受的影響還小些。
惜月牙關一咬:「那也先壞她的!」旋即眉間又現出了兩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現在該稱心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