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瑩月跟方寒霄筆談的時候,洪夫人已經收到了靜德院的最新消息。
錢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囑,老太爺靜養是最要緊的事,所以我沒敢與他們十分爭執,趕著來報夫人了。」
「小兒子,大孫子,老頭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著一盞燕窩,聞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微微冷笑起來:「怪道民間都這麼編排呢,這大孫子才回來幾天,老頭子的人已經都聽了他的調派,話都不用說,使個眼色,就比聖旨都靈驗了。」
錢家的知道她心緒不好,不敢說話。
「你說,大房這是什麼風水?」洪夫人問著她,「大的先不說,連個八歲的毛丫頭都這麼難纏,當年我養著她,沒半點虧待,她死活不願意,還鬧到老太爺那裡去。如今弄個假貨進了門,她倒當了寶,巴巴地還要領著給老太爺請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麼阿物兒,都比我們尊貴!」
錢家的賠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識好歹,夫人別和她一般見識,氣著了犯不著。」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兒沒回來前,她不這樣。」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兒回來了,她有了撐腰的,方一下子厲害起來了。」
錢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從前方慧一個小人也磨牙,但還沒到敢當面提著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還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爺回來這陣子,大姑娘一直橫眉冷對的,老奴還以為大姑娘記恨著他呢。」
「那是她一個娘的親哥哥,再記恨,能記恨到哪裡去。」洪夫人道,「慧姐兒心裡清楚著呢,不然,憑我怎麼捂她捂不熱,霄哥兒弄個假貨進門,她倒認了?」
錢家的道:「夫人說的是。說起來大爺也古怪,徐家這麼踩他的臉,夫人和伯爺要替他出頭,難道不是好意,他竟不願意,老奴怎麼想,也想不通。」
提到這個,洪夫人眉頭緊蹙起來,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與方伯爺商量了半宿,都沒商量出個結論來。
退一萬步說,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們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這件事與他也沒有壞處,難道為了他心頭的一些舊日不平,他就寧願把自己的婚姻視為兒戲,也要壞了二房的事不成?
這豈不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
「夫人別太勞神了。」錢家的覷著她的臉色,小意勸道,「也許大爺就是任性胡為,五年前,老太爺雖不得已上書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許諾,必會替他設法別的前程,私房也都將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貴無憂,這想得多麼周到?結果他留了張紙條就跑了,把老太爺傷心得躺了一個來月。如今回來又怎麼樣,兩手空空的,還是只得去服侍倚靠著老太爺,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騰了這麼久呢。」
洪夫人面色並不見好轉,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麼想的,方伯爺難得覓到的一個機會確實是錯失了,下一回能不能這麼湊巧,那是很難說了。
錢家的見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勁:「不過,幸虧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爺那時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時候,凡他要什麼,再沒有不給的,五年下來,只怕不等老太爺歸天,就要把老太爺的私庫都搬空了,伯爺和夫人大氣,不好同殘了的侄兒爭,可就吃了悶虧了。」
這一句終於戳對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頭不由散開了一點,但嘴上道:「胡說,我們做兒孫的,孝敬老太爺還來不及,誰還去想他的東西?」
見洪夫人面色稍霽,她終於敢提醒一句:「靜德院那邊,夫人看該怎麼辦——?」
「怎麼辦?由他去。」洪夫人的話里又帶上了火氣,「他有能耐,就把那個假貨帶到老太爺面前去,看老太爺氣死不氣死,老太爺有個好歹,我倒要看他在這府里還能怎麼樣!」
錢家的一想不錯,方老伯爺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雖然一時為了同二房作對,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著方慧胡鬧,把假新娘帶到老太爺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緊張了。
錢家的就笑了,道:「怎麼樣,那還不是由著夫人說了算了。」
洪夫人聽了這話,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點笑模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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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方老伯爺剛剛用完了藥。
方寒霄把空掉的藥碗遞給侍立在旁的丫頭,接過她捧著的帕子,替方老伯爺擦了擦嘴邊的藥漬。
他的動作比丫頭粗放一點,說是擦嘴,其實是把方老伯爺半張臉都蓋住擦過了。
然後他把方老伯爺背後的迎枕撤掉,用臂彎圈住方老伯爺消瘦蒼老的身體,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比丫頭有優勢了,他正值青壯,毫不費力地搬動著方老伯爺,又快又穩,一點不會讓方老伯爺覺得不適。
方老伯爺平穩地躺回了枕上。從面容上看,他臉色蠟黃黯淡,毫無血色,臉頰瘦得都凹陷進去,眼睛無神得半合著,病得著實很重。
但其實,這已經是他好一點點以後的形容了,退回大半個月前,他病情一度惡化到連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轉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爺聲氣虛弱地道:「霄兒。」
「你想好了,真要這麼做?」
方寒霄轉回身,點頭。
「胡鬧。」方老伯爺艱難地抽動了一下嘴角,「你聽祖父的,把那丫頭送回去,我這把老骨頭,撐不了幾天了,臨終一本替你求個前程,皇上不會不允,到那時,你再另挑個合意的閨秀——」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方寒霄從床尾的立柜上拿過一張紙來,杵到他眼跟前,上書四個大字:安心養病。
方老伯爺對著那張紙,皺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睜大了些,怒道:「拿、拿開!」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幾年,別的沒見長進,不知從哪學了這一手噎人的功夫,還專沖著他來,真不怕把他氣死!
方寒霄還算聽話,把紙張移開了。
方老伯爺平了平氣,繼續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這事確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結親的榮光迷了眼,沒想到他去得早,遺下的子孫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換了一張紙,懸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爺又平了平氣,平不下去,這些紙若是方寒霄現寫的還罷了,都是早已寫好的,他一開始教導勸說他,他就拿這些東西回應他,最令他生氣的是:居然都能回應得上!
方寒霄把紙移開了,安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無怨懟,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爺總是不能相信,他虧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裡寵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寵回去,還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氣急出走,現在孩子心裡有他,知道他病了,還是回來了,衣不解帶地服侍他,可他給他定的親事又出了錯——
是的,洪夫人料錯了,方寒霄從回來一直住在靜德院裡,昨晚上也是,喜宴結束後,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樣告訴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沒被氣死,而是瞬間氣精神了。
孫兒終於回家,方老伯爺原本覺得余願已了,臨終上一本,再把私庫交給孫兒,這一口氣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還沒咽氣呢,徐家都敢這麼拿他的孫兒不當數,咽了,孫兒得被欺負成什麼樣子!
而且他現在變成了個啞子,受了欺負連說都說不出來——哎呦,方老伯爺這麼一想,憑是千錘百鍊的一顆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覺得有一根線牢牢地把他的這口氣吊著,無論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兒子去。
見了長子可怎麼說呢?長子那麼放心地把兒子託付給了他,以為他這個做祖父的一定不會虧待了,結果沒幾年,他把孫兒帶成了這個模樣,不說長子兩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罵死。
方老伯爺想到這裡,已經選擇性遺忘了方寒霄拿兩張紙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語調緩和下來,無奈地道:「霄兒,你到底想做什麼?」
方寒霄走去立櫃——方老伯爺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經返身把紙刷地一抖,六個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靜養。
這三張紙是出現在方老伯爺面前頻率最高的三張,基本可以應付方老伯爺的一切問題。
被糊弄了一臉的方老伯爺已經氣不動了,閉上眼好一會兒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頭,你帶來我看看。」
不管真貨假貨,總是已經領進了門,這未來的長孫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心裡得有個數。
方寒霄這回沒出什麼招,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方老伯爺總算感覺好了點。
唉,可憐天下祖父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