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爺的喪儀支撐起來,來拜祭的人絡繹不絕。
順天府對這樁案子也在下力氣追查著,但幾天過去,並沒有追到什麼新的線索,方伯爺落水大約在夜半時分,沒有目擊者,張推官無奈把那些被方伯爺打聽過的地痞都抓去拷打了一番,也是白費力氣。
正僵凝的時候,宮裡來了人,問方老伯爺可能支撐,若可以的話,皇帝請他去坐一坐。
這是來自天子的撫慰了,方老伯爺這樣的老臣,暮年喪子,還是惡性案件,皇帝關心一下是情理之中。
方老伯爺謝過皇恩,就在下人的服侍下穿戴起來,預備進宮。
他本來真已倒下了,但方寒霄啞疾痊癒給了他重新支撐起來的力量,方伯爺之死又是自作自受的成分居多,他心痛也生氣,這生氣又令他多了點精神。
洪夫人原在忙碌,聽說了這件事,慌了,忙趕來阻攔:「老太爺,伯爺去得這麼慘,就算他生前做過點什麼糊塗事,可人現在已經走了,您在皇上面前,可不能——」
她怕方老伯爺到御前全抖出來,那爵位肯定完了。
方老伯爺冷冷瞪她一眼,喝道:「我怎麼說話,還要你多嘴!」
這要是個兒孫輩,方老伯爺早拉倒捶一頓了,是兒媳婦,方老伯爺不跟女人動手,只得把氣憋著。
在害方寒霄這件事上,洪夫人很顯然並不無辜,方老伯爺也是還沒想好怎麼處置她,方伯爺的喪事又需要人操持,案子也沒清白,才暫時仍容了她。
喝走洪夫人後,方老伯爺在方寒霄的陪同下進宮——他雖能支撐,可跟之前比還是差遠了,出門得要個親人隨侍著才行。
方寒霄未經傳召,也沒官職,不好跟到宮禁裡面去,就在宮門外等著。
他沒事做,在馬車上太悶,就下來,倚靠到馬車旁,吹著暖風,遙望著時不時在宮門口進出的人們解悶。
不知望了多少時候,一個穿青貼里的內侍遙遙地目光跟他對上,愣了一下,跟著就忙走了過來。
「大公子!」這內侍正是曾與方寒霄有過兩面之緣的小福子,滿面是笑地開口打招呼。
方寒霄認出他,也微笑了一下,跟他點點頭。
小福子一眼見到他身上的素服,猶豫了一下,問道:「聽說大公子近來家中出了事?」
方寒霄又點頭。
小福子嘆了口氣:「唉——」他欲言又止,目光閃爍道,「總算大公子吉人天相,沒事就好了。」
不過不要緊的話倒是可以隨意說一下,他就又問道:「大公子在這裡,可是等老伯爺嗎?」
方寒霄微微揚眉,再度點頭。
小福子做內侍的,眼色很好,看出來他的疑問,跟著解釋道:「皇爺要召老伯爺,我正好在御前當差,聽見了,只不知具體什麼時辰——說起來,這事還是吳爺爺提醒的皇爺。」
——從鳳陽調回來的那個吳太監?
方寒霄目光微凝,太監這個群體,有個很顯著的特徵,無利不起早,小福子年紀還小,為人稚嫩些,行事還有些隨心不講究的時候,到吳太監這種層級,不可能做沒有意義的事。
方家和這個多年前就被貶出去的太監從沒有過任何來往,好端端的,他為什麼慫恿皇帝見一見方老伯爺?
這個問題不是比劃得清楚的,方寒霄拉了小福子,叫他上了馬車,然後拿筆寫了問他。
小福子跟吳太監時候不長,加上在他身邊過的日子比跟原來師傅的時候差遠了,沒多少忠心替他瞞著,就老實道:「沒什麼,就是順天府尹上奏章稟報方伯爺案子的時候,皇爺很意外,吳爺爺在旁,就說老伯爺這個年紀喪子,一定很傷心,可憐得很,皇爺若有空閒,不妨召見一下,老伯爺心裡也安慰些。皇爺聽了覺得有理,就同意了。」
話倒是沒錯——可是,吳太監憑什麼說呢?
若是想給方家賣好,打個交情,那來傳話的那個內侍就該點出來了,吳太監頂替的是原張太監的位置,皇帝不會親自指任誰傳話這種小事,這個人選,多半是吳太監吩咐過來的,也就是說,是他的人。
可是那內侍什麼也沒說。
若不是碰巧在宮門外碰見了小福子,他可能一直都不會知道裡面有吳太監摻了一腳,他總不可能是行善不欲人知罷。
方寒霄往袖子裡摸了摸,摸出來一個荷包,他也不管裡面裝的什麼,自然地就塞給小福子。
小福子原是順口一句,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不想還能得著打賞,他到吳太監手底下不討好,位分眼瞧著就下來了,得賞的時候也不多了——比如今日吳太監叫人去方家傳聖命這樣的美差就沒叫他,因此他又覺得受之有愧,又有點捨不得不收,手要伸不伸,笑著:「這個——」
小福子也就順水推舟地收下來了,陪著笑又感嘆著:「只有大公子為人好,還把我當回事。」
他不好在車上久留,作個揖,就告辭下去,往宮門裡去了。
方寒霄沉思著,在車上又等了好一刻,直到車夫叫他:「大爺,老太爺出來了。」
方寒霄便跳下去,快步往前走,攙扶住了被內侍送出來的方老伯爺。
祖孫上了車,車輪吱呀吱呀,重新往家走。
方老伯爺去的時候不算很長,但除了在宮道上行走的一點時間,基本都在面聖,他這樣的老臣,皇帝挺給面子,聽說他到了,直接把正儀事的別的大臣擱在一邊,先叫他進去說話了,一會兒也沒叫他等。
「皇上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方老伯爺被皇帝溫言撫慰了一陣,出來精神又好了些,向著方寒霄露出一點笑意,「還提了提我年輕時的那些功績,其實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難為皇上還記得。」
方寒霄凝神聽著。
「又叫我節哀順變,不要太為兒子傷心了,唉,總還有兩個孫兒,看在孫兒的份上,我也該保重些身體。」
方老伯爺又說道,方寒霄點頭,聽上去都是很正常的話。
「再有你二叔的事,皇上也說了,會讓順天府加緊督辦。」方老伯爺最後道。
方寒霄又寫著問了一下,確定再沒有別的,也就是說,這是一次看上去真的正常無比的面君,唯一的意外——
方寒霄寫:祖父,您面君時,有一個姓吳的太監在嗎?
方老伯爺回想了一下,他一年多都深居淺出,對外面的消息不那麼靈通了,不過他倒正好知道:「御案旁邊立著一個眼生的太監,我告退的時候,聽見皇上吩咐了他一句——『吳准,去把蘇閣老叫來』,是不是你說的這個人?」
「這個太監看了我好些眼,」方老伯爺道,「我眼神雖有些昏花了,不大認得准他,但他總是看我,我也有點記得,所以你一問,我記起來了。霄兒,你問他做什麼?」
從聽見小福子的話開始方寒霄心中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如今這種感覺更濃了,他一邊想,一邊把小福子的話寫在了紙上。
方老伯爺看過,吃了一驚:「什麼?是他在皇上跟前進的言?」
大概吳太監是全然沒有想到他慫恿的那句話,會被小福子傳出來罷。
以方家如今的景況,空架子爵爺都叫人殺了,底下子孫殘的殘,無能的無能,也都才二十出頭的年紀,頹勢盡顯,實在看不出還有多少能耐。
所以吳太監打量起方老伯爺的時候,沒有多少收斂。
他其實也不需要收斂,方老伯爺也不是個大姑娘,就叫人多看兩眼又怎樣呢。
方寒霄將寫過的紙都揉掉,眯起了眼睛。
可是如今,吳太監是把自己打量到他的眼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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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孫倆回到平江伯府以後,洪夫人第一個迎了上來。
她不是很敢說話,只是隔了點距離跟著,然後拼命去打量方老伯爺和方寒霄的神色,試圖解讀出點什麼來。
方老伯爺被她這麼煩著,終於忍不住道:「我沒說什麼!你跟老二乾的那些事,你們有臉干,我都沒臉說!」
何止是家醜,簡直是家恥!
洪夫人臉上火辣辣的,但心下鬆了口氣,訕訕地轉身走了。
而回到靜德院裡,方寒霄有了決斷,屏退所有下人後,他低聲道:「祖父,二叔之事,可能比我們想像得更為深沉,不是一時半會能出結論。而爵位不能一直空懸,總得報上個人選去,我現在不能出頭——就給二弟吧。」
方老伯爺變色道:「霄兒,你知道——」
這個爵位,他當真一直屬意於長孫。
方寒霄點點頭:「我知道。祖父,我還沒有說完,我有條件。」
方老伯爺茫然道:「什麼條件?」
方寒霄輕輕啟唇:「我在府里一日,不想再看見二夫人。要自己的尊榮,還是要兒子的爵位,請二夫人自己選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