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伯爺眼神直著,說不出話。
方寒霄連叫了他兩聲,他都仍舊恍惚著。
這怪不得他,換誰也反應不過來,方老伯爺被連著打擊到現在,還能保持神智上的清醒已算格外硬朗了。
方寒霄無奈,他也不想趕在這個時候,可方伯爺之死不但方老伯爺洪夫人等不能接受,與他也是全然未曾料想得到,方伯爺再是閒散,他身上的爵位不是假的,這樣正經的國朝勛貴說殺就殺了——下手之人得是多麼喪心病狂膽大包天?
這危險太深重了,方寒霄不敢耽擱,才抓緊時間招認請罪。
方老伯爺暫時不給他回應,他也不管了,膝行著挨到床邊去,把他當年出走流浪到韓王府,機緣巧合被韓王夫婦看重,那時韓王亦是病重,給韓王看病的大夫醫術通神,就便給他也看了看,把他的嗓子治好了的事徐徐說了出來。
要說方老伯爺的心情,饒是他前半生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也沒有像今日這樣複雜過,聽見方寒霄說在外面的時候已經好了,那就是打回來就欺瞞著他,欺瞞了一年多,方老伯爺真是恨不得抓起拐杖把他敲兩下,敲出個大包來才好。
可是聽著他低沉的聲音不斷響著,陌生又熟悉,無限的狂喜又在他的心中炸裂開來——他一手帶大的,投注過莫大心血與珍視的長孫,沒有廢!
兩種強烈的情緒不相上下地在心中撕扯著,方老伯爺的表情都扭曲了,伸手點他,只說得出一句:「你,臭小子!」
狠心的臭小子!
裝模作樣的臭小子!
他怎麼養出這樣壞的小子來!
「你就看著我替你嘆息著急!」方老伯爺罵他,可是臉上已經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菊花紋般的笑意。
方寒霄早知在他面前這一關不難過,由他數落,只是老實跪著,方老伯爺罵過他兩句,已忍不住道:「起來罷!」
方寒霄站起來在床邊坐下,才繼續將後續告知。
方老伯爺的表情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你二叔極有可能是為人滅口?」
說這一句時,方老伯爺面上的笑意蕩然無存,再不爭氣再蠢壞的兒子,畢竟也是兒子,眼看他都長到了四十多歲,忽然橫死在外,做爹的沒有不心痛的。
罵他歸罵他,不能真由他「死便死了」,這筆血仇,必須找回來。
方寒霄點頭:「二叔當年找的那伙兇徒,絕不是一般人物——」
如今對著方老伯爺已不需要隱瞞,他將先韓王世子、徐二老爺與他自己身上詭異相似的刀傷疑點都說了出來,最後總結道:「我疑心二叔不知道自己與虎謀皮,不知輕重,重新招惹上了這夥人。」
對了,除非一個,那就是他及時發現了方伯爺的作為,先下手為強了——可他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做這件事。
方老伯爺也不考慮這個可能,沒有那麼多道理分析,他既然偏疼方寒霄,又怎麼會從人性最惡處想他。
洪夫人嚷嚷的那些話,他當時沒有信,現在也不會信。
他只是震驚道:「竟有這許多波折,老二真是——」
憑他那點能為,怎麼敢裹進這天下最殘酷的爭端里來。
如今死了,都只好做個糊塗鬼!
方老伯爺又痛心又生氣:「這個糊塗蛋,他以為是他買兇害你,到底誰做了誰的刀,他都沒有弄明白!」
敢於先後刺殺先韓王世子與延平郡王的刺客絕不是方伯爺隨隨便便派個小廝能從坊間找到的,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最多的是地痞無賴,從方伯爺這第二次出手,能被衙役跑一跑就問到端倪可以看出,方伯爺當年的手段也不會有多麼高明,最終能成一個方老伯爺都查不出來的局,厲害的不是方伯爺,而是他找的那伙兇徒。
——方伯爺自己其實倒也知道這一點,不然他還念念不忘要找那些人呢,結果把自己找進了鬼門關。
方寒霄低聲道:「韓王系與蜀王系先後遭劫,從受益者上看,潞王嫌疑最大,自潞王傾覆以來,我原在留心著後續的事端,結果,就出了二叔這一樁。」
從方老伯爺的角度講,非常傷痛,可是在方寒霄來說,是給他指明了一點方向,他接著道:「如果這伙兇徒是潞王所豢養,那麼潞王已經失勢,他們即便不樹倒猢猻散,也該速速撤出京城——」
方老伯爺打斷他,深思道:「莫不是還想做什麼大事?」
方寒霄懂他的意思,藩王豢養的刺客要做大事,能是什麼——不是刺王,就是殺駕,那麼,就不對了。
「祖父,您想一想,若有此意,更該隱匿深藏,怎會現在對二叔動手?」
「有這個可能。」方寒霄認同,旋即道,「但如果是這樣,殺二叔更是不智之舉。」
方伯爺不是普通平民,殺了他,官府查不出線索拖延著就完了,方伯爺這個身份的人橫死一定會激起極大浪花,殺掉方伯爺,這夥人在追查之下,有可能暴露得更快,而他們所想做的事,幾乎不再有伸手的餘地。
「除非他們有自信,只要殺掉二叔,就絕對安全,絕不會被追查到,可是,」方寒霄問道,「潞王的人手憑什麼可以辦到這一點?」
這個問題方老伯爺不用細想,不可能,藩王本就是深為朝廷提防的一個群體,潞王如果可以將自己的人手在京城嵌入到這麼一個天衣無縫的程度,他就不會是最早出局的一系了。
「潞王不可能,那麼蜀王,豈不是也不可能?」方老伯爺問。
他沒有提韓王,因為韓王世子已經變成了「先」,是真的付出了一條人命,這一條人命比什麼都實在,韓王就是一個切切實實的苦主。
方寒霄慢慢點頭:「目前來說,是的。」
但如果諸藩都不是——
等於陷入死局,原來還有個嫌疑人,如今連個嫌疑人都沒了。
不,不是沒有。
方寒霄在揚州時心中曾有過的那一點影綽不成型的猜想已經再度浮了上來,他如今仍然覺得荒誕且無理,可是,如果排除掉所有的可能,這剩下來的一個看上去再不可思議,也——
方寒霄打住了自己的想法,他是真的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因為以他之能,也沒有辦法去挑戰那一個存在。
他寧可覺得自己是追這個幕後黑手追了這麼多年魔怔了,才看誰都不像好人。
方老伯爺尤在苦思冥想,但他本不擅長這些動腦的事宜,今日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事情,精力也是將要耗盡了,方寒霄從自己的思緒里回過神來,見他臉色極為不好,便低聲勸道:「祖父,不要想了,我將此事說出來,只是恐怕祖父不知其中兇險,為了替二叔報仇,衝動行事,結果也踏進那伙人的套子裡。即便要報仇,務必要謹慎行事。再還有二弟,他稀里糊塗的,就叫他安心在家裡守孝罷,哪裡都不要亂跑了。」
方寒霄想了想:「先放著,我想等一等。」
說實話,方寒誠今日的表現是有點出乎了他意料,洪夫人那樣指天畫地地鬧,他也沒吭聲,不知道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怎麼樣。
方老伯爺累極了,不想再想事情,聽見他這麼說,就應了:「依你罷。」
他到這會兒就喝了口水,方寒霄要去叫人擺飯來與他吃,方老伯爺擺手不要,他是真的吃不下去,方寒霄見此,也不勉強了,倒是方老伯爺於脹痛的腦袋裡,又抓住一件事來,拉住他道:「你這嗓子,如今有幾個人知道?」
方寒霄報了幾個人名給他,方老伯爺原是關心他才問的,越聽,臉拉得越長:「於星誠都知道,我不知道!還有你媳婦——你媳婦罷了,世上的小子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也不只你一個,哼。」
方寒霄扶他躺下,笑著給他掖了掖被角,方老伯爺想到他好了,到底覺得安慰,說過一句也就罷了,接著囑咐他道:「你還是瞞著,不要再讓別人知道了,敵現在還在暗處,你最好不要站到明處去。」
這也是方寒霄的打算,他就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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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伯爺歇下了,方寒霄領著守門的瑩月回去,隨便吃了口飯,他讓瑩月先休息,然後自己往前堂走去。
他在堂外就看見了方寒誠。
他呆呆地蹲在台階下,腦袋埋著,整個人透著個喪字。
方寒霄的腳停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擡起了頭來。
然後他又把頭低了下去。
他不想看見方寒霄。
可惜方寒霄不識趣,大腳就在他面前站著,四平八穩地。
方寒誠忍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仰頭怒道:「你還來幹什麼?做你的平江伯去就是了!」
方寒霄揚眉——這是怎麼說,有自知之明了?
「我知道你得意,你要得意,一邊得意去,不要到我面前來,不然別怪我揍你!」方寒誠見他還不動,怒地又道。
「伯爺,你去得好冤啊,親生的父親都不向著你,嗚嗚——」洪夫人的哭聲這時候從光線昏黃的堂屋裡飄出來。
方寒霄明白了,難怪方寒誠坐在外面,估計是受不了洪夫人的哭訴,哪怕是親娘,老聽她這麼哭也頭疼。
有用還罷了,又沒用,既哭不活方伯爺,也哭不回註定失去的爵位。
「我爹是害過你,現在他自己也被人害死了,扯平了,行不行?!」方寒誠暴躁地又沖他吼。
他這聲音大了點,洪夫人在裡面聽見了,衝到門邊哭道:「扯什麼平,誠哥兒,就是他害死了你爹啊!」
方寒誠很悶氣,扭頭:「娘,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洪夫人大概是真的信,但方寒誠這個話音,他居然是不信的——
他不相信他這個大堂兄,害死了他的父親。
方寒霄若有所思,終於不留在這裡礙眼,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