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里。
窗扉禁閉,帘子落下,屋裡繚繞著淡淡藥香,床頭一角,放著一個紫檀木盒,是小福子剛才捧著的,裡面裝著皇帝賜下的一棵上好人參。
延平郡王才吃了藥,正與吳太監說話,其實不是什麼要緊話。
「吳內監一向少見,不知是幾時從鳳陽回來的?我耳目閉塞,竟沒有聽說過。」延平郡王倚在床頭,神色虛弱地笑問。
「皆賴皇上隆恩,還沒忘記我這半截入了土的老奴婢。」吳太監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莊重向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老狐貍。
延平郡王心下暗道了一聲,面上忙跟著也做出感激的神色來:「正是呢,打我進京,也一直深得皇爺和娘娘的關愛恩典。唉,只是我這身子骨不大爭氣,這樣大好的日子,出了這個丑,心裡實在慚愧得緊。」
吳太監眉目不動,道:「郡王何必自責,皇爺聽說郡王出事,只有關切的,特特命了我前來看望郡王,叫郡王不必多思多慮,只管先靜養為要。」
延平郡王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不知是他多心,還是這話中確有機鋒,他是「舊傷復發」,關思慮什麼事?這話聽著,跟諷刺他想太多了似的。
太監傳皇帝口聲的時候,不會敢隨意添減,所以這一定就是皇帝原話,延平郡王心下略有發虛,不敢多問,只能裝作聽不出來,笑道:「讓皇爺操心,是做侄兒的不孝了。」
來的是這麼個眼生的太監,延平郡王對他也有好奇,不想就放他走,搭著話問道:「我才見那個捧盒子的小內侍,好像原是張太監的小徒弟?」
吳太監終於給了他一句準話:「不錯。」
延平郡王玩笑道:「可是他特別機靈有眼色。吳太監也看重了他,所以問張太監討來了?」
吳太監微微笑了笑——他這個人似乎是很少笑,這一笑,臉頰肌肉動得遲緩而僵硬,看上去有一點怪異,若論起可親,還不如不笑的時候。
延平郡王心中立時就嘀咕了一下,皇帝怎麼會用上這麼個人,陰氣森森的,像在陵墓里呆久了也沾上了那的氣息一樣。然後他才留神聽吳太監道:「倒不是。老奴怎麼會奪人所愛呢。老奴來了京里,皇陵就沒有人守了,張太監頂了老奴的窩,到鳳陽去了。小福子沒依沒靠,怕受人欺負,所以就跟了老奴罷了。」
延平郡王差點失聲——什麼?
他從進京到現在沒少出入宮禁,宮裡還有他的老祖母,經營到現在,他已經有了一點自己的管道,不少消息可以比別人先一步得到,但這一件,他沒聽過風聲。
這件事要說重,好像沒什麼,一個太監的去留而已,不涉及任何朝廷要務,但說輕,皇帝身邊的人事變動,怎麼可能等閒視之。
延平郡王驚訝過後,慢慢鎮定下來,他想通了,來了一個大活人,又走了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沒人知道,應該是他最近忙於婚事,才錯失了這個消息而已。
如今知道了,不算晚。
只是來傳個話的太監,跟很可能擠走了張太監取他而代之的太監,在分量上當然很不一樣。
延平郡王這個拉攏的話說得不很含蓄,不過跟太監嘛,用不著多含蓄,這個吳太監是因為什麼濕腳的?不正是受賄,內官死要錢,是內外所有人等的共識。
就是這個死要錢的內官本事不同尋常,居然得了皇帝保護全身而退——太監是家奴,外臣沒有權利直接逮捕審理,延平郡王對他更有興趣了。
但吳太監好像真是個老實人,聽了臉上一點喜色都沒有,也沒有像一般太監一樣就勢索賞,而是道:「多謝郡王。老奴有生之年能重見天顏,就比什麼都高興了,再沒有別的所求。」
延平郡王有點失望,但也不著急,拉關係不能指望一蹴而就,頭回見面生,二回就該熟了。
他還在「舊傷復發」中,不能和人長久閒聊,當下命人封了賞包,客客氣氣把吳太監送走了。
**
送走了吳太監後,延平郡王也不出去,安生地只管躺著。
蜀王夫婦不在京,被派來主持昏禮的禮部官員眼看拜堂時辰將至,來討主意,都被延平郡王命侍從擋了。
他又墜馬又舊傷復發,這麼嚴重,哪有力氣拿什麼主意?拖著罷了。
至於外面會怎麼樣,延平郡王不是很在乎,他能留下來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場面他必須做足了,讓皇帝即便懷疑他,派太監來看了,也不好馬上攆他走。
天色暗下來,吉時一點點逼近,禮部官員頭大如牛,若是延平郡王有兄弟在,還能代行一下,都沒有,總不能安排新娘子一個人拜,那第三拜怎麼辦?民間事急從權倒是有用公雞的,可郡王成婚,搞只公雞來替他——也太不成體統了!
若再把日子往後推,這吉日吉時是由欽天監測算出來的,不是他說推就推,推了,難道他有權利指使欽天監再算一個嗎?
禮部官員鬧得焦頭爛額不提,最煎熬的,還是惜月。
惜月暫時得了落腳的地方,可不拜堂不行禮,也沒什麼夫家的長輩妯娌來寬慰陪伴一下她,她一個人這麼傻坐著,算怎麼回事呢?
又不知道延平郡王摔得怎麼樣,她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饒是她一貫要強的性子,出嫁碰上這個場面,心裡也難免要七上八下,胡思亂想了。
「姑娘,怎麼辦呀,天都快黑了。」陪嫁來的丫頭菊英更是六神無主,壓低的嗓門裡是滿滿的慌張。
惜月逼到急處,終於想出個主意來:「你去,想辦法在賓客那裡找到三妹妹,請她打聽一下外面到底什麼情況,她要是打聽不來——唉,算了,你不要為難她,你就快點回來,別在外面惹禍。」
菊英應了一聲,忙去了。
府里的人見她頭上插著紅絨花,是喜娘丫頭一樣的打扮,也不來管她,延平郡王一躲,能做主的人本來就不多,都忙著安置賓客去了,一些小事沒人有空過問。
菊英戰戰兢兢地,一路問著人,終於問到了瑩月所在,待見到她,那真是眼淚都要掉下來:「三姑奶奶!」
瑩月在女賓席上正無聊,腦子裡都開始編排上故事講給自己聽了,被叫出去,奇怪地道:「你怎麼了?怎麼不在二姐姐身邊伺候?」
菊英忍著眼淚道:「沒有人管我們,姑娘現在只能幹坐著,我問人拜堂的事,沒人有個準話,我怕得罪了人,也不敢狠問——」
「你別哭。」瑩月先安慰她,「沒事,二姐姐是御賜的婚事,不會不成的。」
菊英聽見「御賜」兩個字,心裡立時安慰了點:「三姑奶奶,你說得對。」
「你找我,是想我替你去問一問嗎?」瑩月問她。
菊英點頭又搖頭:「我們姑娘只想請三姑奶奶幫著打聽一下郡王爺現在怎麼樣了,只聽說他墜馬,摔得怎麼樣,我們都不知道。」
這個瑩月現在就可以回答她:「傷得不重,讓二姐姐放心。」
菊英放了心,又更懸了心:「那郡王爺怎麼不出來拜堂呢?是不是對我們姑娘不滿意?」
「不滿意他不會親自去迎娶二姐姐呀。」瑩月又安慰她,然後想了想,道,「我聽說郡王現在心口疼,還有嘔吐的症狀,他可能是摔暈了,躺著還好一點,一起來動彈,就更暈更想吐,所以不能出去吧。」
菊英表情惶惶地,點了點頭。
她話是很容易就問到了,可是這個情況算好還是不好,她沒辦法判斷,好像事情仍舊懸在那裡。
瑩月看她表情,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感。
她那時候出嫁,情況也是很怪異的,她不想拜堂,方寒霄偏壓著她拜堂,現在輪到惜月,換了個樣,她想拜,延平郡王不出來。
雖然她在席上聽到的閒話里好像延平郡王傷得很重——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可能當時方寒霄那個頭搖得太堅定,她還是更相信方寒霄一點,就是覺得延平郡王沒怎麼樣。
沒怎麼樣,他不肯出來支撐著拜一下堂,把惜月一個人晾在新房裡。
這些男人都這樣隨心所欲,想怎樣就怎樣。她們就只好被動接受。
瑩月自己那時候面臨到那些狀況的時候,還很生嫩,什麼主意也拿不出來,但她現在嫁了人,還——嗯,圓了房,跟方寒霄吵也吵過,咬也咬過了,她的膽量不可同日而語,見識也多了,見菊英徘徊著,要走又不想走,把她拉到一邊,悄悄道:「你告訴二姐姐,再等一下,要是吉時到了,郡王還不出來,就別再等了。」
菊英唬住了:「——怎、怎麼能不等?」
瑩月小聲道:「郡王不是說傷得很重嗎?二姐姐嫁給了他,是他的妻子了,應該去照顧他的。郡王不出來,二姐姐可以進去找他。」
菊英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了:「可是三姑奶奶,那是郡王爺呀。」
不是普通人家的爺們,怎麼敢跟郡王胡來呢。
「你把這個話傳給二姐姐好了,做不做,由她。」瑩月道。
她覺得以惜月的脾氣是敢的。
菊英猶豫著點了頭,謝過她去了。
**
吉時到了。
惜月把墜著珠玉的蓋袱一掀,霍地站起來,往門外走。
她被晾在這裡也有好處,沒人管她,也沒人攔她,隨行的喜娘跟未來的郡王妃做不了這麼大的主,見她要出去,只能陪笑勸兩句,沒人敢擋她的路。
惜月在路上問人延平郡王的居室,被她問到的小丫頭呆住了,下意識指了路,惜月就往那邊走,直走到門外,才被人攔了下來。
攔她的侍衛望著她一身紅裳,也有點傻眼:「——郡、郡王妃?」
惜月平靜地道:「郡王傷勢沉重,妾身不能安坐,特來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