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這一下把方寒霄掐得精神抖擻。

  他說不出來是什麼樣的感覺,好像福至心靈一般,又甚而摻了點賤兮兮地,希望瑩月多掐他幾下才好。

  不過他沒有如願,因為瑩月掐完就後悔了。

  她也不知自己怎樣想的,那一下她掐得是順手極了,掐完才反應過來,她憑什麼掐他。

  還以為是從前呢。

  感覺到方寒霄一直看她,她不敢把頭別回去,只好假裝欣賞花燈欣賞得很認真。

  方慧又看中了一盞會動的走馬燈,方寒霄照舊付錢,又碰碰瑩月的肩膀,示意她也挑一個。

  瑩月:「……我要這個吧。」

  她覺得自己再拒絕就有點矯情了,隨手指了一盞。

  「大嫂,買這個,這個好看!」方慧跟她推薦旁邊一個。

  瑩月也不堅持,從善如流:「那就這一盞。」

  她想伸手去拿,但方寒霄付完錢,已經很快又握住了她的手,方慧一手提鯉魚燈,一手牽她,也空不出手去拿新的燈了,於是兩盞燈都提到了下人手裡。

  漫天繁星閃爍,長街燦如星河。

  又往前走了一陣,他們還遇上了薛嘉言和孟氏。

  薛嘉言抱著自己的大胖兒子,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方爺!」

  瑩月見到孟氏也有點驚喜,互相見了禮,正要寒暄,只聽薛嘉言的大嗓門跟著就道:「這麼快和好啦,方爺,你欠我一席酒!」

  在他看來,小兩口元宵都一起出來看燈了,那還能有多大矛盾。

  瑩月呆滯又不可思議地終干轉頭看了一眼方寒霄一-他不要面子的?他們冷戰的事他出去告訴給人聽?

  連平江伯府里都沒幾個人知道。

  她臉就紅了。

  瑩月含糊地應了聲。

  薛嘉言附和,「就是,方爺除了不解風情了點,別的也沒甚缺點,比你們府上那位二爺是強到了天上去一一我才那邊看見他了,跟一幫子穿紅著綠的紈絝招搖過市,隨行里還帶著妓子。他娶媳婦才多久,唉,我堂姐嫁給他真是倒八輩子霉了,怪不得三天兩頭被氣回來,還不如就在家守著呢。」

  方寒霄眯了眼,往薛嘉言指點的方向看去。

  這幾天,他和於星誠再三商議之後,決定於星誠照樣彈劾,但他暫時還是不要出面。

  那一夥來歷行蹤至今仍成謎的兇徒如果是出自潞王麾下,那好辦,這一回差不多也就一網打盡,如果不是,他過早把自己暴露,就不妙了。

  他能成事至今,正因為他和兇徒一樣,也是隱在暗處,這一個殘廢前世子的身份讓他自由遊走,比翻到檯面上活在許多人的注目之中騰挪餘地要大得多。

  如此,他從隆昌侯府盜出來的帳本就得另尋個法子面世了。

  這個法子倒不難尋,方寒霄很容易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府里。

  方伯爺和隆昌侯的仇怨,那真是歷久彌新,生生不息一一方伯爺通過聯姻站隊蜀王之後,跟潞王系更是不共戴天了,無論是從私仇,還是從利益,幹掉隆昌侯與潞王都是他夢寐以求之事。

  方寒霄手頭剩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借一借二房的手,捅穿此事。

  方伯爺人到中年,閱歷心計還是有一些,直接去作弄他比較難,他也沒那麼多時間去精心設計,不過繞一道彎子著落到方寒誠身上,就好辦許多了。

  方寒霄安排在了今天晚上。

  元宵佳節,以方寒誠的性子是不可能在家裡老實窩著的,必然要出來,出來,就有可乘之機,方寒霄的埋伏早已為他打好了。

  ——這是方寒霄先前對與瑩月出來賞燈有所猶豫的原因所在,他今晚有事要做,實在不便跟她一起,但眼看她淡淡轉身牽著方慧就走,不知怎地,他還是忍不住跟了上來。

  方寒誠那一夥才不只會單純地逛逛燈會,酒,妓,詩,一樣不能少。

  等他差不多盡興的時候,也不會有多麼清醒了。

  **

  方寒霄的推斷一點也沒有錯。

  方寒誠等人很快就嫌干逛無趣,買了一堆燈,就近找了個酒家進去開所謂詩會了。開始還算正經,指定以元宵為題,兩巡酒飲過,漸漸放浪形骸。

  方寒誠摟著一個妓子,斜倚在二樓窗邊,把兩扇窗戶推得大開,對著滿街璀璨燈火想著詩句。

  「月如——如——」

  酒入肚腸,他有點暈暈地,想不出下文來。

  他的文人朋友們催他:「二爺,如什麼?可沒有一直想的,再說不出,該罰酒一杯了!」

  他摟著的妓子嬌笑著打圓場:「你們急得什麼?我們二爺一肚子好文章,做首詩而已,怎麼會想不出。」

  「既想得出,就快說!」對面的一個人催促,又有點嘲笑,「難道實在是好句子,想出來了也不捨得說與我們聽?」

  方寒誠潮紅著臉,他被眾人催著,心裡急,腦子裡更暈,更想不出了,又拉不下臉承認,這時候忽見樓下走過一行人,眼睛一亮,把妓子推開,探身下去叫道:「大哥!」

  窗外正是方寒霄瑩月等一行人。

  方寒霄原待再陪瑩月方慧逛一陣子之後,就好託詞天晚先叫她們回去,然後他再做自己的事,不想,提前在這裡跟方寒誠會上了。

  就便觀察一下方寒誠的狀態。

  方寒誠原是想解脫自己窘境才叫他,真叫住了,心頭順勢湧上了另一層惡意,笑道:「大哥,難得你出來走一走,倒是巧,我們這裡正會文做著詩,大哥也來同樂如何?」

  方寒霄搖了搖頭。

  他又不是吃飽了撐得慌,跟這些紈絝混一起去。

  看清楚了方寒誠,他也就要走,方寒誠卻不放棄,還放大了聲音叫他:「大哥何必謙虛呢?你當年讀書可是老太爺讚不絕口的,作兩首詩還能難倒你,不至於不敢吧?」

  他自己正卡著做不出來,來這一出,既是找茬,也是有點禍水東引的意思。

  他這麼一嚷嚷,他那些朋友也都擁到了窗邊來看。

  還有人問:「二爺,這就是你們家長房的那個大哥?啞巴了的?」

  方寒誠大聲道:「是啊!」

  那人便嗤笑:「二爺,你好不厚道,欺負啞巴幹什麼,人家話都說不出來,你喊人作詩?」

  另一個人應道:「說不出來,可以寫嘛!既是方老太爺都讚賞過的學問,總不成不會寫字。」

  方寒霄表情平靜無波,重新往前走。

  方慧不忿,跺了下腳,氣哼哼地道:「二堂哥喝昏頭了,我回去要告訴祖父。」

  兄弟鬩牆鬩到大街上來,是什麼有臉的事。她當著外人的時候,都沒有跟洪夫人怎麼樣過。

  能在眾人面前下方寒霄的面子,對他來說是個很難得的機會,他捨不得就此放過。

  因他居高臨下追著嚷嚷,樓下周圍一些賞花燈的遊人此時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方寒霄腳步微頓,旁人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瑩月正在他身邊,當著她的面這樣為人消遣,他心頭有點過不去。那些養氣功夫,這時候難以生效。

  但是要順方寒誠的意作一首堵住他的嘴呢,說實話——方老伯爺的文化水平,得他兩句夸實在算不上什麼,方慧念那點書在他面前都夠得上「讚譽有加」的評價。

  這不是說方寒霄的學問事實上很差,他當年確實是文武兼修,但從出事以後,他再沒有心情時間耗費在詩詞那些小道上,所謂的聖賢書對他的處境沒有幫助,他也丟下多年,現在忽然叫他作什麼詩呀乾的——他一時真作不出來。

  七步成詩,脫口成章,那是曹植那樣的奇才風采,一般人沒這個技能點。

  「行了,二爺,別為難你大哥了,不願意就算了吧。」

  「就是,給你大哥留點面子,非得要人給你承認不行不成?」

  「呦,爺,男人可不興說不行的——」妓子在一旁嬌笑。

  「哈哈哈,婉娘說得對,真是個可人兒!」

  樓上爆開一陣大笑。

  方寒誠心滿意足,重新探頭出來道:「大哥,你真不會作,就算了,我——」

  「圓月是不是?」瑩月臉板得緊緊的,仰頭。

  她一口氣堵著,是要把自己堵到氣爆了,以至於面對頭一回見到的這麼混亂的人員構成,出口的聲音居然穩穩的,清亮,不帶一絲抖音。

  「這麼常見的題,用不著你哥哥來。」

  瑩月毫不停頓,給他接著念下去一首律詩。

  她也不長於詩詞,一般不寫,但她啟蒙自徐老尚書的手書,八股文都謅得出來,不過對仗比喻,真要想一首又有什麼難的。

  有多好是算不上,但應付差事足夠了——尤其她是個女子,她脫口答出這一首來,比出自方寒霄更為驚人。

  喧鬧的二樓全員靜寂發傻。

  瑩月本來只想出來這一首——她詩詞真做得少,但這口氣一出,眼見將二樓打蒙,靈感忽然迸發,連著就報出了個「詠月之二」來。

  還是一首律詩。

  律詩在字句格律上要求很嚴格,因此看上去似乎比一般詩體難作一些,也更見功底,但瑩月倒對這個還拿手一點,因為她的底子是八股——所謂八股,就是圈地為牢,對對仗格式的要求嚴到苛求。

  二樓眾人:「……」

  瑩月念完,自己信心也起來了,鎮定問他們:「還出題嗎?」

  沒有人回答她。

  但二樓終於有人回過神來,盯著瑩月,去推方寒誠,問道:「二爺,這姑娘是誰?」

  旁邊人拍他:「你瞎?那明明是個成過婚的婦人。二爺,這麼跟你大哥站一起,不會是你大嫂吧?」

  方寒誠:「……」

  他不想回答,但如嚼黃連的臉色已經給了別人答案。

  「二爺,你說你,知道你大嫂這樣,你這時候惹你大哥幹什麼呢。」旁邊人搖頭嘆氣。

  人以群分,能跟方寒誠混到一起玩樂的人,水平大多也都那麼回事,整天會文是假,享樂是真,瑩月自覺一般的律詩震他們分量是足夠了。

  以至於各自裝個若無其事私語議論,卻沒人敢再往下搭腔。

  但也有個別一兩個,比如那個醉眼昏花把瑩月看成姑娘的,一眼接一眼往下瞄。

  瑩月沒有在意,她氣出了,牽一牽方慧:「我們走。」

  方慧樂得快跳起來,脆生道:「好!」又美滋滋道,「大嫂,你真厲害!」

  她小嘴不停,叭叭叭好一通讚譽連著砸過來。

  瑩月那口氣下去,聽得臉熱不好意思地道:「沒有我一般得很。」

  「哪裡一般,可厲害了,那些人都不敢給你出題,大哥,你說是不是?」

  方寒霄走在另一邊,嘴角揚得高高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