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很離奇的一幕。
京都皇城反覆昭告天下那邊才是皇室正統,才是這片江山真正的主人,嶺南所屬一派都是亂臣賊子,該是人人得而誅之。
可滁州城才破數日,城內的百姓卻在此時自發來到了江遇白暫時逗留的地方,為的是送上自己的一份兒微不足道的謝意。
城內暴亂那一日,未曾親眼目睹慘烈的人聽了都覺得後怕不已,深受其害的城中百姓更是談之色變。
僥倖保住了性命的人不約而同來到這裡,無所謂誰是正統誰是亂臣,他們只是單純的想表達一下救命之恩的感謝。
江遇白匆匆趕到門外的時候,正好撞見其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牽著個小娃娃往門前放了一籃子雞蛋。
江遇白趕緊說:「老婆婆不可,這這些東西我們不能收,拿回去給……」
「嘿呀,活著比什麼都珍貴,一籃子雞蛋算什麼?」
老婆婆老眼昏花,也沒見過什麼貴人,認不出江遇白的衣裳和王冠寓意著什麼,只是說:「那日我這小孫女險些被驚了的馬踩死,全虧了進城的大軍及時把瘋馬斬了,這才保住了小命。」
「家裡沒什麼好的,就這一籃子雞蛋面前拿得出手,貴人要是不稀罕,那就拿去給受傷的人吃吧,受了傷的正好需要補補嘞。」
老婆婆推開江遇白阻攔的手,拍了拍自家小孫女的腦袋:「來之前怎麼教你的?」
看起來才四五歲大的小姑娘滿臉認真地跪了下去,認認真真地對著江遇白等人磕了個頭,脆生生地說:「謝謝叔叔們救我,巧兒給叔叔們磕頭了。」
薛先生面帶不忍趕緊把人扶起來。
後頭跟著放東西的人也跟著喊:「活命的大恩是報不了了,咱們湊點兒不值錢的玩意兒送來,也好讓救我們的壯士們吃口補身子的。」
「這……」
薛先生無措地轉頭看著江遇白,遲疑道:「小王爺,這可如何是好?」
福坤等人盤踞滁州城許久,對外耀武揚威,對內搜刮百姓,那是半點兒人該做的事兒都不做。
百姓的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
經歷了這麼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現在還幾乎半個城都披了縤縞,誰家哪戶的日子都不好過。
送來的或許只是一籃子雞蛋,又或許只是一塊不知小心保存了多久都不捨得吃的臘肉,甚至還有活雞活鴨。
但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東西,已經是百姓能拿得出最好的了。
江遇白飛快地閉了閉眼壓下心頭不斷沖涌而出的複雜,啞聲說:「送的東西都收下。」
「五日後大軍撤離時,把軍中余出的糧食分出一部分,凡是城中百姓,一戶送五十斤糧,算是咱們的一點心意。」
薛先生趕緊記下點頭說好。
江遇白他們在這裡,來的百姓就算是擠不上前來,也會鄭重其事的在人群的末端磕一個頭。
江遇白心下實在不忍,沉著臉轉身說:「吩咐門口的侍衛,對來往的百姓都客氣些,不許那不長眼的怠慢了。」
「另外……」
「小王爺。」
沒跟著出來的書生出現擋住江遇白的去路,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說:「驃騎將軍醒了。」
江遇白眼中一亮,抬腳就說:「走!」
「我去看看!」
昏迷了整整五日,期間前後不知用上了多少千金難得的好藥,徐璈終於趕在江遇白都要懷疑這孫子是不是真的還能活的忐忑中,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江遇白沒讓人都擠在屋子裡,自己也什麼都顧不得了,咣一下跌坐在床邊,抬手擦了擦額角的冷汗,苦著臉說:「徐璈啊……」
「你小子可算是活了啊……」
徐璈剛醒還不是太清醒,揉了揉眉心沒說話。
江遇白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大口氣,慶幸道:「你是不知道我把你從陳菁安的手裡接過來時的情形,真的,我堂堂嶺南的小王爺,差點當場就被驚迷糊了,手腳都是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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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的人都血不滋啦的,幾乎看不出個人樣兒。
徐璈隨後昏迷的幾日,江遇白就跟個操心的老媽子似的,每日都要從徐璈開始,挨個房間去試這幾人的鼻息,生怕有哪個不爭氣的,趁著自己一個不注意就悄咪咪地斷了氣。
就很嚇人。
江遇白靠在床邊,余驚未定地叨叨:「知道你睡著不起這幾日我都在想什麼嗎?」
「我先是想,回去以後怎麼跟我父王交代,我是不是會被我父王打死。」
「緊接著又要想,怎麼去跟嫂夫人交代,以後怎麼見糯糯和元寶,還有你家的那群狼崽子。你要是有點兒什麼不好,跟我玩兒命的人能排出去三里地,我以後睡覺都要睜著眼!」
「你知道過去的這幾天我都是怎麼過的嗎?」
「你知道……」
「我不知道。」
因為昏睡了太久,徐璈開口時的聲音沙啞非常,就像是剛生吞了一把沙子似的。
江遇白總算是在抱怨的間隙,找到了一點兒未曾泯滅的關懷,連忙去給徐璈倒了杯水,等徐璈喝完嫌再倒太麻煩,直接把茶壺的嘴湊在徐璈嘴邊。
「喝吧,敞開了肚子喝。」
「別說當兄弟的不照顧你,等這壺喝完了,我親自去再給拎一壺來!」
徐璈:「……」
徐璈最後也沒讓江遇白如願實現再去打一壺水的願望,緩緩地呼吸幾次後強撐著坐了起來。
可就是這麼個輕微的動作,徐璈蒼白的臉上卻已經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江遇白給徐璈腰後塞了個枕頭免得他坐著難受,還挺自得:「哥們兒貼心吧?」
徐璈輕輕抽氣:「枕頭硌我背上的傷了,小!王!爺!」
江遇白:「……」
江遇白不敢再展現自己專門戳人痛處的關懷,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我忘了你背上那麼老長一條刀口了。」
「不過你也不厚道啊,背上的傷早不提醒我,非得等我把枕頭塞進去才說?」
徐璈周身的皮肉沒一處是好的,內里骨頭也覺得處處都疼得厲害,面無表情地瞥了江遇白一眼,像是在問你看我有力氣跟你廢話嗎?
江遇白橫了徐璈一眼,想板著臉卻怎麼都摁不住上揚的嘴角。
「徐璈,這一仗都是你的功勞,咱們贏了。」
徐璈對後續早有猜測,聞言神色並無太大波動,只是說:「小王爺,跟著我的其餘人呢?」
徐璈自知自己是從九死一生驚險渡過,卻無從猜測其他人的現狀如何。
特別是陳菁安……
徐璈垂下眼說:「之前我每攻一個地方,事先潛入城內為我提供路線,以及城內兵力分布的都是陳菁安。」
「陳菁安他,還活著麼?」
跟已經在戰場上揚名的徐璈不同,知道陳菁安的人可謂是少之又少。
甚至只有徐璈以及身邊幾個親近的人才知道,陳菁安在徐璈所得的戰功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這次若無陳菁安反應及時,只怕……
江遇白一眼看透徐璈未出口的擔憂是什麼,本來想賣個關子,自己卻忍不住先樂了。
「都活著。」
「而且陳菁安的傷比你還輕許多,人家只昏了三日就醒了,哪兒像你似的,恨不得長在床板上徹底不起來了,給這麼多人都嚇得夠嗆。」
徐璈心頭最後懸著的擔憂放下,缺少血色的眉眼間就開始重新籠罩上疲憊。
江遇白不忍多打擾他養傷,趕緊說:「還有個事兒我必須跟你說。」
徐璈無聲挑眉。
江遇白略帶心虛:「那什麼……靈初也在滁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