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博平東南四十餘里。雪花從空中源源而下,大地一片蒼茫。楊光第仍在綿甲外面套著皂隸服,沒有佩戴八瓣盔,而戴著一頂繳獲的兔皮帽子,遊騎兵的條例中沒有規定何時戴頭盔,但在谷城與流寇對抗和勤王的經歷之後
,遊騎兵中形成了許多新的慣例。
凡是需要隱蔽行動的時候,遊騎兵會取下頭盔,以免形成明顯的反光暴露目標,偽裝成衙役的時候也會取下頭盔,至於用什麼帽子替代,則是各顯神通。之前遊騎兵沒有北方行動經驗,自帶的帽子多半都不禦寒,現在戴的主要從繳獲中取得,楊光第反應沒人家快,這頂兔皮帽子,還是秦九澤在演武場幫他撿來的
,戴上之後暖和很多。
但這頂帽子沒有帽檐,楊光第的睫毛上堆積起雪花,隨著眼睛的眨動,雪花跌落了少許,楊光第伸手揉了一把,視線頓時好了很多。
他緩緩掃視著西面的原野,雪花正在堆積,逐漸掩蓋了騎兵經過的痕跡,地平線上有村落的輪廓,田野間有些人影在走動。
那些人影都是附近的百姓,安慶騎兵經過時受到了驚嚇,很多人從村里逃出,現在騎兵遠去,這些人見沒有危險,才又返回村中。周圍還有八名遊騎兵,今天帶隊的是旗總,他們這個旗隊從威縣撤退時還有二十七人,現在能作戰的只剩九個,連一個小隊都湊不齊,所以也不用選新的隊長了
,直接旗總兼任。
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是遊騎兵所有旗隊中人數最多的,有些旗隊已經不夠一個伍,所以收隊尾的任務才交給他們。
在平時行軍中,這種任務不會讓遊騎兵來做,鎮撫兵就可以完成,主要是收羅掉隊的人,還有檢查路上有無遺失的裝備,回營後進行處罰。
但處於威脅地帶時,隊尾比前哨更加危險,特別是後方有敵人追擊的情況下,一旦被敵人糾纏,就可能與大隊失散,只能遊騎兵承擔這種任務。
楊光第將一把黑豆遞到坐騎面前,大火的舌頭在他手中舔過,溫暖又濕潤,楊光第拍拍大火的鬃毛,又摸出一把黑豆來。
大火又迫不及待的舔食,楊光第偏頭看了看,身上的膘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隊伍從昨天早上離開銅城驛,到現在已經行軍兩百里,中間作戰兩次,無論是人還是馬,都已經十分疲憊,亟需進行休整。
所以今晚的宿營地很重要,陳如烈選擇的位置,在三十里舖西南二十里的一個村子,這個方向沒有大道,建奴的伏路兵不會太深入。
人和馬都需要休息,補充體力之後才能完成明天的襲擊,安全的宿營地十分重要。這裡位置比較偏僻,但建奴並不遠,早上對博平的突襲很順利,第四局先行發動,在博平東側分散建奴注意,陳如烈帶領的是第五和第六局,選擇的位置清軍防
御薄弱,一個營地被破壞,至少讓數百民眾逃生,牲口也跑掉不少。
脫離時只有少量清軍追趕,陳如烈一個反擊就擺脫了追蹤,今天的雪勢不小,對安慶騎兵隱藏行蹤十分有利,一直到現在還沒被後續清軍追上。
但大家都知道,清軍必定在進行追蹤,否則他們沒辦法防禦這麼寬大的範圍,身後的清軍並不遠,最大的危險仍是天黑之前。從預定匯合地點往東行進一段之後,安慶騎兵改為往南,中途已經幾次改變方向,不讓軌跡的指向過於清晰,讓可能在追蹤的敵人無法判斷,大隊要到天黑之後
才直奔目的地。
目前騎兵大隊在南邊一個村子裡,陳如烈在那裡歇馬,給馬匹補充料豆和飲水,與遊騎兵距離有五里。
楊光第一邊餵大火一邊問道,「驛路上的韃子會不會派馬甲出來抓人,正好遇到咱們。」
旗總看看天色,「馬甲出來早該迴轉了。」
楊光第哦了一聲,拍拍了大火的脖子,突然發現大火的耳朵在往後偏轉。接著發現其他馬匹的耳朵轉動,大多是往後偏轉,說明它們感覺緊張。
楊光第轉頭去看秦九澤,發現秦九澤和滿達兒都在觀察周圍馬匹。
接著秦九澤轉向西面,他對旗總道,「有人往這裡來。」
旗總舉起遠鏡又看了看,鏡頭中看不到任何異常。
滿達兒貼在地上,眾人都不動彈,過了片刻後滿達兒起身搖搖頭,「聽不到。」
秦九澤細眯的眼睛盯著西面,語氣很肯定的道,「那些人在跑,定是看到啥。」
眾人都停下動作,楊光第用手檢查鞓帶上的裝備,一邊掃視西邊的地平線,確實看到方才幾個往村莊走的人影改變了方向。
旗總將遠鏡遞過去,秦九澤接了後舉在眼前,緩慢的移動視線。
此時正在日落,西面的地平線上殘留著光亮,楊光第仔細觀察,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只聽秦九澤道,「兩個騎馬的。」
旗總接回遠鏡,隨著秦九澤的手指仔細查看,終於在暮光中看到兩個若隱若現的人影。
他們的方向看過去是背光,這兩個人走的另一條平行的小路,身形隱藏在村莊的暗色輪廓中,如果不是特別留意,很難發現他們。
但即便如此,旗總也不能確定這兩人是敵人還是百姓,這一片區域距離官道遠,又不是富庶地帶,博平和茌平的清軍之前都沒來過,所以附近活動的百姓很多。
秦九澤摸了摸箭插,「定是韃子,跟著印跡來的。」
旗總仔細看著鏡頭,那兩人確實在沿著道路行進,偶爾還有停頓,應該是查看地面痕跡。
那兩人的身後,又出現了幾個騎馬的身影。
「韃子,目視確認五人。」
旗總的話一出口,周圍的遊騎兵各自上馬。
楊光第低聲咒罵了一句,一翻身上了大火背脊。連續行軍兩天,中間兩次戰鬥,人和馬都很疲倦,都盼著晚上能休息一下,這個時候出現建奴,的確讓人喪氣。後方幾個遊騎兵取出騎弓,秦九澤和滿達兒有自帶的騎弓,明代九邊騎兵一般使用開元弓,屬於反曲複合弓的一種,為了便於在馬上使用,比步戰用的弓片更寬
更短,開弓力度不如步弓,所以也常被稱為軟弓。安慶地區沒有騎兵傳統,騎弓更是少之又少,在桐城守城戰中只繳獲了兩把騎弓,基本相當於沒有,軍隊大部分也是步兵,使用步弓為主,北峽關戰鬥由於取勝
,獲得了十餘把邊軍用的開元弓,但仍無法大量裝備騎兵,從張國維那裡要來的騎弓則是南京和揚州樣式,這種樣式容易開膠,不如邊軍的開元弓好用。流寇的馬軍有大量騎弓,滁州和宿松兩次大戰之後,安慶營繳獲了不少開元弓,裝備是不缺了,基本能做到人手一把騎弓,但能達到實戰騎射的仍是少數,連游
騎兵中也只有一半實際配備。楊光第騎弓考核排名是旗隊最後一名,並未配備騎弓,步弓留在了銅城驛,火槍被打壞後只得在演武場撿了一把騎弓暫時使用。
「目視確認七人。」
旗總說罷把遠鏡又交給秦九澤,秦九澤接過時,鏡頭中前面兩個建奴已經停下,正在朝這邊張望,應當也發現了遊騎兵。
旗總對秦九澤問道,「老秦,如何跟這幾個韃子打?」
秦九澤往周圍看了,最近的村莊也在兩里之外,而且不在建奴前進方向上,周圍一馬平川,沒有其他可以隱藏的地形。
秦九澤仔細看了片刻,「兩組接戰,分散賊騎再合擊,拖到天黑。」
旗總沒有耽擱,立刻點了名字,楊光第仍跟在秦九澤一組,滿達兒則在旗總那組。
建奴的哨騎往遊騎兵迎來,楊光第眯眼觀察,最後確認了一遍敵人只有七人。沒有時間仔細計劃,旗總打個手勢往建奴的西北方向前進,秦九澤一夾馬腹,帶著四人往建奴的西南方向運動,九名遊騎兵分成了兩隊,分別奔向建奴兩翼外側
。
附近有不少的拋荒地,馬蹄踩上去十分結實,但有些土地是翻種過的,此時天色漸暗,雪層覆蓋之後難以分辨。
楊光第隨在秦九澤身後,速度在逐漸加快,秦九澤的背影安坐馬背上,他用右手單手控制馬韁,左手抓著開元弓,握弓的指縫間夾著一支長箭。
前方建奴也分成了兩組,四個建奴正在往這邊迎來,秦九澤將方向偏向南一些,拉開與建奴的距離。風裹著雪花迎面而來,打得臉頰隱隱生痛,楊光第才想起忘了換頭盔,前面的秦九澤就已經換好了八瓣盔,楊光第來不及去拿頭盔,用手抹了一把眼睛,用右手
控韁,左手抽出了開元弓,學著秦九澤一般準備好箭支。
建奴追近到了七十步,身影逐漸清晰,他們在雪原中疾馳,馬蹄揚起成片的雪花。
楊光第第一反應是這些清軍的坐騎更好,無論體型還是速度都超過安慶營的戰馬,奔跑起來威勢十足,這還是他首次明顯感覺到馬匹的差距。
大火顯然受到對方馬匹的驚嚇,還不等楊光第控制,就往南繼續偏轉試圖躲避,楊光第連忙拉住馬頭。
前方的秦九澤突然往右一帶馬頭,坐騎轉了一個彎,正對著清軍衝去,楊光第心頭狂跳,暮光之中,前方四名清軍灰黑色的身影迎面而來。距離還有四十步,秦九澤再次向右偏轉方向,人在腳蹬上站起,左手的開元弓舉起,右手拉弦就射。第一箭射出,秦九澤右手順勢從箭插中取箭,先貼著弓身往
前一送,熟練的上弦拉弓。
楊光第看不清箭支,右手丟開馬韁,朝著前方拉開弓弦,一邊感受著大火的起伏,等到背脊到達最高點,拇指猛地鬆開。
對面的清軍方向也弓弦震響,嗚的一道破風聲,一支黑影擦著耳邊飛過,楊光第頭皮發麻,來不及去射第二箭,下意識的埋下頭去。身後一聲慘叫,接著有人摔落的聲音,楊光第顧不得去看,與清軍相隔十步錯身而過,秦九澤射出了第二箭,對面的四名清軍都射出第二箭,楊光第感覺大火抖
動了一下,回頭一看馬股側面插著一截箭尾。
雙方交錯而過,秦九澤沒有收弓,就用弓梢猛地抽打馬股,坐騎立刻加速衝去。這是楊光第第一次看到秦九澤用力抽打坐騎,這些戰馬都是很聰明的馬,多數時候並不需要真的抽打,只需要亮一下馬鞭就能加速,現在秦九澤用力抽打,就是
把馬速提到最高,利用爭取到的這一點時間,用所有遊騎兵先合力攻擊另外一側的三名清軍哨馬,形成以多打少的優勢。
楊光第沒有多想,即便大火已經受傷,仍朝著另一側馬股猛地一抽,那四名清軍被甩在身後,暗淡的暮光之中,三名清軍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前方兩百步外。楊光第把騎弓往脖子上一掛,左手抓著韁繩,右手唰的抽出了腰刀,大火拼盡全力加速,抖動中頭上的兔皮帽掉落下去,楊光第頂著刮面的冷風,向著三名清軍飛速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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