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威縣

  十二月十三日午時一刻,臨清州下堡寺。楊光第穿著一身皂隸服,在寺廟西北角的一口深井旁邊提起一桶水來。水流嘩嘩的灑在井沿上,楊光第跳了一下腳,差

  點被濕了鞋子。這裡地處臨清西部,下堡寺是附近著名的寺廟,初建於唐代,下堡寺的北面是通往山西的官道,寺廟南方是臨清本地的大道,通往西面的搖鞍鎮,由於歷史悠久

  又交通便利,這裡的香火一向十分興旺,周遭也形成了一片市鎮。寺廟周邊有數十口水井,供應聚集的香客和行人,此前清軍的左翼軍攻臨清不下,就從此處經過,清軍短暫停留後就去了威縣。很快就有僧人回到寺廟中,但周

  邊仍很不太平。清軍左翼軍駐紮在威縣,設了十多處營地,臨清也是官軍雲集,高起潛的遼鎮到達後,臨清總兵力多達五六萬人。下堡寺就處於兩地之間,主要是明軍去往威縣打探,以確定清軍的行動方向,兩日之前有一支遼鎮騎兵去了更西面的搖鞍鎮,規模比較龐大,騎兵數量就上千,

  還有隨行的輔兵兩千多人,不像是尋常的哨探。

  確定清軍往西移動後,遊騎兵也從初家圈渡河,順著官道往西打探,遊騎兵局的百總留在十八里舖,重點哨探威縣方向,清河和館陶也各分派了一支小隊。但越往西遼鎮的活動越頻繁,遊騎兵不方便直達前線,至今沒有與清軍交戰,路上遇到一些明軍探馬查問,遊騎兵一律說是來自南直隸徐州的馬快,屬於地方衙

  門派來打探的。因為剿流寇的時候各地吃了情報不足的苦頭,州縣衙門都喜歡自己派探馬在周邊打探,山東一些州縣也確實派了馬快在臨清活動,只是沒有遊騎兵那麼深入,所

  以那些明軍並未起疑。由於清軍沒有移動,所以位置比較清楚,從這些明軍口中得知清軍有十餘處營寨,每個營區都很龐大,裡面不但有清軍,還有大量被擄掠的百姓和牲口,清軍到

  現在仍駐紮在威縣縣治附近,不知在等待什麼。到下堡寺的是楊光第所在旗隊,寺廟裡面能居住,但院牆頗高出口又少,容易被人圍困,旗總選擇在官道北面一個殘破宅院駐紮,但那裡的水井裡面被拋了屍體

  ,所以楊光第只能到寺廟打水。官道上突然一陣密集的蹄聲,楊光第趕緊放下水桶,躲在水井不遠一棵大樹後,蹄聲逐漸逼近,楊光第心頭髮慌,他在官道南側,坐騎沒在身邊,如果來的是建

  奴,自己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他探出頭去,只見大約兩百多騎兵沿著官道疾馳,服裝看上去是前面經過的遼鎮兵馬。這些遼鎮兵打著馬從官道疾馳而過,連停下來喝水都沒有,有一副弓插掉

  落在楊光第不遠的官道邊,這些遼鎮兵也不撿拾,頭也不回的往臨清方向去了,完全不顧及馬力,一副匆忙的模樣。後面又陸續過去幾十騎,官道上暫時又安靜下來,楊光第提著兩個水桶來到官道旁,左右看了看官道上沒有行人後,將弓插撿起掛在身上,然後立刻越過道路,

  快速跑進了宅院。

  外院中聚集了十多名身穿皂隸服的遊騎兵,他們都準備好了兵器,馬匹也是備妥的狀態。旗總接過楊光第身上掛的弓插,翻看一下發現上面有遼鎮的標記,弓身上的膠是保養過的,並非是不堪用的裝備,旗總朝著外面看了看罵道,「這些遼鎮兵逃命麼

  ,這麼好的弓都不要了。」

  話音剛落,外面官道上又傳來蹄聲,沒有上次那麼密集。

  眾遊騎兵又開始準備,旗總探頭看了看道,「自己人。」

  五名騎手從西面飛奔而來,身上都是皂隸服,有的在外面又套了一層棉襖。

  領頭的伍長跑進院來急切的道,「遼鎮和山永的兵馬沿大路來了,搖鞍鎮方向的遼鎮逃命一般的,連營帳都沒收拾。」

  「是不是建奴調頭回來了?」

  伍長搖搖頭,「說是盧都堂帶著宣大兵跟建奴打仗,宣大兵敗了。」院中頓時譁然,這裡的遊騎兵有一半都參加過滁州戰役,盧象升一舉擊潰眾多流寇,給大家都留下深刻印象,此前清軍往西移動,遊騎兵也以為是盧都堂得勝,

  逼迫清軍合營,沒想到突然接到這樣的消息。

  旗總愣了一下,「就是威縣韃子打敗的,還是西路的韃子?」

  「不知道,反正各家都在往臨清跑,家丁跑在前面,那些營兵也顧不得了,營帳啥的全都丟下不顧,跟在後面跑。」

  「宣大兵敗了,他遼鎮又沒敗跑個什麼勁。」

  旗總剛罵完,外面又響起蹄聲,他在門前探頭看去,大路上連綿不斷地騎兵,許多人的頭盔已不見了,他們連旗幟都全部卷著,不知是哪個將官屬下。眾遊騎兵互相交換著眼神,他們之前接到的消息,是宣大軍有約三萬人,盧象升帶領的三萬邊軍都敗了,那還有哪個營伍能當韃子一擊。前面的遼鎮都跑了,自

  己這點遊騎兵留下來,即便查探清楚了也沒有作用。

  楊光第呆呆看著眾人,然後又看看旗總,滿臉的茫然。旗總掃了眾人一圈,過了片刻之後不容置疑的道,「遼鎮的人走了,所有軍鎮都走了最好,建奴就不會防備了。遊騎兵本就是踏白之人,別人走了我們偏去。有一

  個旗隊在搖鞍鎮了,咱們往威縣北面去,把韃子動向查探明白。」

  ……

  十二月十四日傍晚,西邊的光亮逐漸暗淡。

  威縣東北方三十里舖,這個以前圍繞遞鋪形成的小市鎮一片殘破,最近幾天沒有下雪,大地成了黑白相間的斑駁,地面上的各種腳印重重疊疊,根本無法分辨。

  「餘二哥,來了三個騎馬和兩個走路的,邊軍裝扮,外袍帶毛領。」

  一個屋頂垮塌的草屋裡,楊光第趴在泥胚牆邊,從一個破洞觀察外邊的道路。

  余老二湊到另外一個破洞前,只見外面的官道上三個人影,他們間隔頗遠,小心翼翼的沿著道路進入市鎮。

  三匹馬都沒有精神,顯然是走了不短時間,三個騎手不停的掃視著道路兩旁的廢墟。

  餘二哥低聲道,「第一個有辮子,是韃子,用你火銃打。」

  屋中另外幾個遊騎兵拿起身邊的腰刀和短柄斧,準備好交戰。

  楊光第低聲道,「遼鎮也有韃子,別打錯了。」

  他們的小隊今日才到達此處,一整天沒有遇到建奴的騎兵,但對遊騎兵仍然有用。清軍的營地在縣治附近,他們一定會在營地周圍派出大量哨騎,掌控戰場的情報優勢。建奴懸師入寇,人馬要跟著營地走,哨騎一般不會離營過夜,按照哨騎的

  行程,來回一百里能辦到,今天沒有碰到建奴哨騎,說明超出了他們的偵察範圍,尋常判斷清軍大營位置在五十里之外。

  但旗總認為清軍營地在五十里內,是因為他們冬季長途跋涉後馬力不支,所以減小了哨探範圍。

  旗總打算晚上就住在三十里舖,從這個方向繼續接近二十里,明天與建奴的斥候交戰。遊騎兵也是剛到不久,在市鎮的東北角安頓下來,如果有情況這個方向也好跑,寒夜裡面散兵生存能力並不強,而且建奴還不熟悉道路,所以他們夜間活動的可

  能不大,出門哨探的建奴此時也已經返營,楊光第已經在收集柴草,準備點火取暖,沒想到天快黑了還有騎馬的人來。

  三個騎手走到了市鎮中間位置,距離楊光第他們藏身的東北角還有點距離。余老二拿過一把蹶張弩,這把蹶張弩是從遠哨隊借來的,他們在初家圈遭遇了清軍,對敵人的披甲率有了重新認識,特別是領頭的白甲兵,旗總認為那名白甲兵

  有兩重或三重甲,靠弓箭是無法破甲的。

  楊光第的那把魯密銃成了旗總關注的重點,每天都要問一遍,休息的時候就要楊光第練習裝填,途中沒有地方增加魯密銃,只能問遠哨隊借了一把蹶張弩。

  余老二用腳踩住腳蹬,緩緩開始上弦,弩身發出輕微的嘎嘎身。

  外面中間的那個騎手突然往這邊看來,楊光第連忙閉上眼,緩緩從洞口退開。

  中間的那名騎手一直看著草棚的方向,楊光第在占據優勢一方,竟然口乾舌燥,感覺已經被他發現了。正在此時,外面一聲驚叫,接著就有人奔跑,楊光第再看去時,只見兩個百姓模樣的人從街市中跑過,往北跑進了一條巷子,三個騎手立刻打馬追了過去,叫喊

  聲一路蔓延。

  哭喊聲傳得很遠,在街市中迴蕩,余老二揮揮手,幾人走出草棚,旗總帶著幾名遊騎兵也出現在街中,他們跟著哭聲尾隨過去。

  小巷中有一個客棧,店幌跌落在街沿石上,哭聲正是從裡面傳來的。

  「求兵爺饒過,我們還有家小父母,都指著我們逃得性命回去養活,求兵爺饒命啊。」

  一個有點怪異的北方口音吼道,「鬆手!」

  「兵爺留下點吃食,不然餓死了也回不了鄉……啊!」

  那百姓一聲慘叫,楊光第微微抖動了一下,他跟在余老二的身後,接近了大門。

  一個滄桑的聲音道,「你不鬆手現下就死了。」

  百姓嚎哭兩聲,怪異口音嘿嘿笑了兩聲,「就給他手上一刀,不死人。」

  此時百姓的聲音又響起來,是沉悶的啜泣,那滄桑的聲音問道,「這裡是何處地方了?」

  百姓應道,「威,威縣東邊。」

  「離臨清還有多遠?」

  「騎馬還走一日就到了。」

  裡面沉寂了片刻,只有百姓的呻吟聲,那滄桑的聲音終於道,「你們自去投遼鎮,我不去了。」

  余老二回頭看了楊光第一眼,回頭走到了門邊位置。

  裡面怪異聲音問道,「那老秦你去哪裡?」

  「不知道。」老秦咳嗽了兩聲,「何時死了就乾淨。」

  「你不回宣大去殺韃子麼?」

  「沒人真想殺韃子,真想殺韃子的都死……」

  裡面突然說話停頓,傳來抽刀的聲音,顯然是發現了外面的情況,旗總大喝一聲,帶著遊騎兵沖入客棧。楊光第跟在最後,衝進去之後只見躺著兩個人,地上散開著一個包袱,旁邊還有一灘血,那三名騎手手執腰刀退到了牆角,中間就是方才凝視草棚那人,他滿臉的皺紋,漠然的看著面前的遊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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