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陰影

  背貼著店鋪的木台板,譚癩子略感寬心,但仍不足以讓他停止顫抖。★😳 ❻➈𝔰𝒽𝓾Ж.cㄖ𝐌 🍓🐜這裡似乎原本是個售賣銅器的店鋪,按照躲兵災的慣例,店家跑路之後必定還被前後到來的百姓洗劫過,即便如此,地面仍殘留了幾件銅作碎片,但更多的是破

  碎的陶片,封櫃檯的窗板橫七豎八的歪倒在地面,還有一個破的竹籮筐。

  譚癩子摸到屁股下面的一塊銅片,似乎是燈台上面用的,銅料本身就能值錢,他手抖動著塞進了懷裡。

  聽得街中有人低吼了一句,一通腳步聲往東面飛跑而去,楊光第探頭往外看了一眼,轉頭對譚癩子道,「望哨說是韃子。」譚癩子呆了一下,頓時心頭狂跳,下意識的就想往後院跑,抬頭一看才發現這個店鋪竟然十分狹窄,連個後門都沒有,前面櫃檯斜對著河道方向,外邊蹄聲聽著

  響個不停,出去說不定就被韃子看到,譚癩子腿腳發軟,一時站不起來。正緊張的時候,那楊光第卻站了起來,譚癩子低聲阻止,嗓子卻沙啞得發不出聲音,楊光第將門前耷拉的店招拉展開,陽光在鋪內形成了一片暗影,接著楊光第

  又將那個破竹籮筐提起擺在櫃檯上,在後方形成一道新的陰影。

  「你別動你,那可是韃子,看到是了得的?!」譚癩子終於緩過氣來,他對楊光第可能暴露行蹤的動作十分憤怒,現在最好是一動不要動。

  外邊又一趟腳步聲跑過,聽得一個聲音低喝道,「都趴著不動,有人過河就抓活口,楊光第備好你那火槍。」

  楊光第應了一聲,「彈都裝好了。」

  他說罷掏出一塊火石,將火絨鋪好開始敲打,外邊的蹄聲越來越近,敲打聲絲毫不明顯,但譚癩子仍覺得膽戰心驚。好在楊光第手很穩,沒敲幾下就打燃了,他小心的把火護好,然後從腰上取下一段火繩,將一頭在火上點燃,拿開之後那火繩上的火苗就消失了,開始緩慢的陰

  燃。

  「譚總旗幫我拿著。」譚癩子顧不得糾正稱呼上的不體統,呆呆的接過拿在手上,看著楊光第把火銃橫放在腿上,掰開一個鐵片,然後打開腰上一個銅壺,往那鐵片下面開始灌什麼東

  西。

  此時對岸馬蹄敲打石板的響聲密如雨點,譚癩子見狀焦急的道,「你小心些別弄聲響出來,那蹄聲怕不得幾百……」

  突然聽得楊光第的聲音道,「聽蹄音四十騎。」

  譚癩子聽得一愣的時候,楊光第已經蓋好蓋子,伸手又拿過了火繩,將燃燒的一頭固定在龍頭上,後面的火繩一圈圈繞在手上。

  「譚總旗幫我看著點這火頭,我好多次都忘看,火頭熄了就打不到韃子了。」

  譚癩子緊張的到,「你可別隨便打,打了人家就知道了。」他說罷就靠在櫃檯後面喘氣,對面馬蹄聲正逐漸停歇,中間偶爾夾雜著幾聲驚恐的哭喊,片刻後又歸於寂靜,楊光第口中罵道,「怎生還有人躲在那邊,逃命都不

  知道逃。」

  譚癩子喉嚨發乾,嘴唇不停的抖動,楊光第將頭探出櫃檯,在店招和竹筐的陰影中向外觀察,趕緊伸手去拉他,「小心別讓韃子看著!」

  楊光第掙脫開低聲道,「外邊亮堂就看不清裡面,我們訓練時試過好多次了,越靠裡面越看不到。」

  「那韃子說不定就看得清,不然怎地叫韃子呢!」

  譚癩子反駁完,感覺在這麼個小娃面前太慫有點沒面子,一時又不知道怎麼找補回來。

  對岸傳來了一聲怪異的嚎叫,聲音在兩岸迴蕩,聽起來像什麼野獸,譚癩子沒聽過什麼獸叫聲,所以也分辨不出來。譚癩子又怕又好奇,見楊光第一直在觀察,忍不住也把頭探出了櫃檯,破竹籮筐首先出現在視線中,午後的陽光穿過籮筐的篾條,在櫃面上拉出斑駁疏離的光影

  。

  方才楊光第說了之後,這些陰影讓譚癩子頗有安全感,從籮筐的縫隙中往外看去,首先看到了河道,陽光從西面灑落在冰面上,明晃晃的有些耀眼。

  對面的鋪面中有兩個遊騎兵,包括那個旗總,二樓上還蹲著兩個,各自準備了弓箭。

  譚癩子看到安慶兵,心頭稍微安穩一些,再往對面看去。對面的初家圈渡口也是集市,灰黑色的屋頂在陽光下拉出連綿不絕的輪廓,擋住了這方的視線,只有通往渡口的大道沒有遮擋,光滑的石板映照著陽光,卻沒有

  看到任何韃子的蹤跡。

  等得片刻,一道陰影緩緩出現在石板路上,譚癩子全身一抖,下意識的縮了縮頭,那道陰影在地面不停延伸,終於一個晃動的馬頭出現在視野中。

  譚癩子不由自主的又抖動起來,多年來流傳的關於韃子兇惡殘忍的傳言,不停在腦海中浮現。那邊的楊光第呼吸也急促起來,但仍在專注的觀察。

  心頭的恐懼逐漸增加,譚癩子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他轉頭往楊光第看去時,正好看到那個火繩頭子,已經一片焦黑,看不到冒煙。

  「繩子沒燃了。」

  楊光第回過神來,趕緊低頭吹那繩子上的火頭,焦黑的火繩上掉落一截灰燼,接著明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去,冒出一陣白煙。

  譚癩子趕緊伸手把白煙揮散,口中急道,「別讓韃子看著。」

  這次楊光第沒理會他,把火繩往前拉出一截,又繼續探頭觀察。譚癩子跟著探頭出去,那名騎手剛剛停在對岸的路口,他身上披掛著一件亮銀色的鎧甲,頭盔是跟安慶營差不多的四瓣盔,只是頂上多了一根尖尖的東西,盔甲

  在陽光下不停的閃動著光芒,因為逆著光,正面則處於一片陰色之中,全然看不清楚長相。

  他的身側豎著一把大刀,左右腰側分別是弓插和箭插,坐騎比尋常馬匹高大,四肢在地上投出長長的黑影,此時扭動了一下脖子,噗的噴出一口白氣。

  騎手輕輕拉了一下韁繩,仍安靜的站在河岸的街口,面孔向左轉動,光線變幻之中,顯現出佩戴的鐵面具,上面畫著一個鬼面的花紋。(注1)

  帶著金屬光澤的鬼面緩緩轉動,掃視著對岸的街道,逐漸面向兩人藏身的店鋪。

  譚癩子呼的縮回了腦袋,背靠在櫃檯上大口大口的喘氣。「譚總旗不要怕,他看不到我們,還隔著河呢。」楊光第低沉的聲音傳來,呼吸不見急促,語調十分平緩,他仔細的盯著對岸,「原來真韃子就長這樣,也沒多高

  麼。」

  「什麼怕,譚爺我會怕他一個韃子麼,你滿安慶問問去,問問去……」譚癩子停下來看著楊光第,「真韃子?難道還見過假的?」

  「較場上搭許多草人韃子,還拉了一根辮子的,就讓我們打殺,比這個真韃子還高。」

  譚癩子呆了呆,也不知說什麼好,這時對岸傳來一聲野獸般的長嚎。譚癩子抖動一下,忍不住心中的恐懼,又抬頭去觀察,那亮甲騎手周圍陸續出現了其他騎手,有亮甲也有暗甲,這些騎兵聚集在街口,陽光下的陰影遮蔽了整個

  路面。

  有人叫喊了一聲,譚癩子聽不清楚口音,接著大部分騎手都下了馬,他們沿著河岸走動,有些走上冰面查看,有些則抽出了弓箭在手,邊走邊向東岸觀察。

  譚癩子躲在陰影之中,每當對岸有目光往這裡看過來,他就心頭一緊,但似乎楊光第說的是正確的,確實沒有被發現。幾個下馬的騎手在近岸的冰面上商量什麼,接著有人幾聲呼喝,五六個百姓被從街市中趕出來,在一個頭戴皮帽的人驅趕下往冰面走去,他們邊走邊哭,當先一

  個剛上到冰面就跌倒在地。

  譚癩子喃喃道,「韃子想淹死他們?」

  幾個百姓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後面的皮帽子揮舞著腰刀,不停的威逼,幾個百姓越來越靠近河道中心,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哭喊著越走越慢。終於喀嚓一聲脆響,中年男子一聲驚叫陷入河水中,他朝著附近的冰面攀去,用力的要爬上去,冰層卻繼續開裂,男人驚恐的掙扎,手臂胡亂揮舞,密集的水珠

  飛舞起來,在陽光下散射出五色的光線。

  楊光第低聲道,「建奴在試冰層有多厚。」剩餘的幾個百姓癱在冰面上嚎啕大哭,說什麼也不肯繼續往前走。皮帽子揮著刀朝地上最近的人砍去,慘烈的尖叫聲響起,血水在冰面上流動,騰起陣陣白色的

  熱氣。

  譚癩子張著嘴,在破籮筐後面呆呆的看著眼前的景象,臉色已經變得煞白。皮帽子又朝另一個人砍去,那人舉著手格擋,手臂上血肉橫飛,他發出悽厲的慘叫,接連被砍了好幾刀之後,那人突然一聲尖叫,趴起來用頭頂挨了一刀,不管

  不顧的一把抱住皮帽子。

  皮帽子猝不及防,在冰面上一個趔趄,那人發瘋一般嚎叫,使勁將皮帽子往河中心推去,只聽噗通一聲巨響,扭打著的兩人一起跌入河中。

  兩人似乎都不會水,頓時都放開對方,只顧著自己撲騰。皮帽子已漂浮在水面,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冒出來,一個細小的辮子隨著他的掙扎而激烈擺動。

  譚癩子的心臟都停頓了一下,楊光第低聲喝道,「韃子。」岸上的清軍大聲叫罵,冰面上的不敢靠近邊緣,有兩個取了馬上的線槍,朝著冰面上跑來,看樣子要去接應皮帽子,那個全身亮甲的韃子仍安坐馬背之上,泛著

  金屬光澤的面具漠然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譚癩子看到對面鋪子中的那個旗總在打手勢,楊光第回了一個手勢,接著對面二樓上蹲著的兩個遊騎兵開始準備弓箭。

  楊光第朝著火繩頭吹了一口,再次調整了繩頭位置,退後一步之後緩緩將火銃抬起,槍口貼著竹籮筐陰影的邊緣,。

  譚癩子呆了呆,終於反應過來,那旗總竟然是要光天化日下去抓跌入河中的那個韃子,不由心快要從胸腔中跳出來。

  陰影中的譚癩子緊張的注視著對面的鋪子,只見那旗總右手夾住一支輕箭,左手握住步弓,半蹲著身子緩緩來到門前。

  ……注1:關於建奴用鐵面具的記錄較多,如徐光啟《遼左阽危已甚疏》:「臣又見在遼回還人等,言賊兵所帶盔甲面具臂手,悉皆精鐵」。參照明代軍用面具畫飾一般為鬼面,或稱斗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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