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府城?」
汪大善探頭看著前方繁忙的碼頭,作為出生在安慶的本地人,這卻是他第一次來到安慶府城。→
江面上有三艘安慶水營的哨船,前往江心去檢查那些不停靠的船隻。從九江到安慶,在望江縣江面遇到一次水營,並且跳上了船,果然只是查看下艙貨物,對船上的行客只是掃了一眼,到了府城江面時又有巡查,還是說清江緝盜,因為客船要停靠盛唐渡,所以並未上船。
碼頭上停靠著很多漕船,不時有船靠岸和離開,到處忙碌的挑夫,挑著糧袋和各種竹木,到處都是一片喧譁。
他們坐的船不上下貨物,船東找了一處下客的地段停靠,汪大善到了甲板,看到台階處有水營兵和牙行在台階上設卡,小娃子低聲對汪大善道,「不要慌,按於老爺教的說。」
汪大善點點頭,心頭雖仍有些緊張,但完全不是以前那般抖得說不出話,當下跟在前面的人後面下船。
幾個拿著棍棒的人在旁邊吆喝,汪大善在九江碼頭見過,這些人叫作漕幫。
出乎汪大善意料的是,那些人根本沒有查問,幾個投軍的人自己跑去那卡子邊問道,「小人幾個從武昌來,到安慶投軍的,求老爺指點一下,那安慶營還在招募沒?」
一個牙行指指西邊道,「投軍的往西走,應募的太多,碼頭上耽誤生意,都改到西門去了。」
汪大善幾人跟在人群後面,順利的上到了碼頭,前面就是安慶的盛唐門,汪大善不識得字,但也知道是府城了。
到處都是人,汪大善不知該往哪裡走,趕緊停下腳步。小娃子和二蝗蟲站在路邊,觀察了城門片刻,城頭上有官兵,城門口處有皂隸和漕幫在查問進城的人,每人都要檢查手掌,此時正在將一個行客的衣服拉開,似乎在查驗肩膀。
一個漕幫的人叫道,「髮髻解開。」
被查的人十分害怕,手忙腳亂的打開發髻,衙役和漕幫過來抓了頭髮仔細查看,汪大善心頭有些緊張,知道這是在看以往髮髻的樣式,西人常用的是三椎髻和短髮髻,如果是臨時改的,頭髮上的紋路就能看出端倪。
於老爺對此早有預備,從谷城出來時已經讓眾人改了髮髻,並每天在頭髮上灑水消除紋路,就不知道能否瞞過那人。
查了片刻後似乎沒看出端倪,漕幫接著又讓那人把褲腿卷高,要查驗他的大腿。👻🐸 6➈𝔰Ĥ𝐮Ж.ĆᗝⓂ ♨🐯
小娃子和二蝗蟲對視了一眼,這種查驗方式主要看是否經常騎馬,流寇中的老賊大多不再參與體力勞動,握持和馬韁的時間卻很多,大多是手掌有厚繭,肩膀卻沒有近期的磨痕和傷疤,大腿又有騎馬痕跡的話,是流寇的嫌疑就很大,在這江邊跑都沒法跑。
兩人都當過多次諜探,見過很多城池,這種方式雖然簡單,但很難應付,第一步就是口音,外地口音就會開始查問,他們兩人都是北方口音,必定是查問的重點對象,無論編造從事哪種營生,都不容易符合幾個身體特徵。
二蝗蟲往後看了一眼,只見於老爺使個眼色,帶頭往西走去,知道於老爺也知道不容易進城,只能慢慢想辦法,幾人立刻遠遠跟在後面,一起往城西的方向走去。
汪大善不時回頭去看,那個名義上的媳婦仍帶著斗笠,不聲不響的跟在後面。
碼頭上不時有水營士兵路過,穿的是白褂,隊列整齊的喊著號子,周圍行人司空見慣,只是讓開道路。
順著江邊往西走,這一段街道不在城內,但沿途都十分熱鬧,只是地勢窘迫,汪大善抬頭看城牆上,也沒有士兵守衛,只有在轉角掛三角旗的地方有幾人。
汪大善沒見過平日的府城,不知以前是否就是這樣,但感覺是沒有任何防備的意思。
終於過了城牆西南角,前面頓時開闊起來,轉入北面的街道後,道路兩邊的食鋪和客棧都多起來。
於老爺仍在前面行走,似乎沒打算馬上住店,估計是要看看周遭地勢,汪大善幾人也只能繼續遠遠跟著。
到了西邊的城門外時,城牆上的士兵又多起來,街道上走過的士兵變成了短裝紅衣,由於在沔陽港呆過,現在汪大善也知道那是安慶的陸營,白褂的才是水營,按於老爺說的安慶應該很空虛,但汪大善感覺到處都是兵,而且還在繼續招募,不知安慶到底有多少營伍。
在門前時一隊陸營剛好從城內開出,往西北方去了,行人都讓到路邊,街邊的店鋪各自經營,等士兵經過后街道又恢復正常。
「這些店家怎生不怕兵。」
汪大善聽到二蝗蟲在與小娃子說話,小娃子轉頭過去回話,說得很小聲,汪大善聽不清楚,身後的女人也不理會他,只得站在街旁四處張望,只見對街有一處大門前也有紅衣的陸營兵,門兩邊各有一人,門前則排出了一長列的人,都還背著包袱,看起來是從外地來的。♢😎 ❻9s𝐇𝔲乂.ᶜσм 😲🐒
此時小娃子說完話,汪大善討好的對他低聲道,「小老爺,那邊有個衙門,怕不是招募兵馬的。」
小娃子還未說話,只見於老爺走到旁邊道,「是招募大夫的,牌匾寫的是軍醫館,這附近頗多營伍,此地不可久留,往北走。」
他說罷便繼續往北走,汪大善轉頭看了那牌匾,口中喃喃道,「營伍招大夫治病麼。」
……
「受刀槍之創血流不止,當如何醫治。」
「采不滿月小兒毛髮一百根燒盡為灰,再取三歲小兒指甲三片,用石搗碎與灰和勻……」
「停下。」
軍醫館後堂中跪著一名應募的大夫,吳達財高坐上位,他讓那大夫停下後,轉過頭去低聲問自己的副手,「上次那人是不是也這般說的?」
「相差仿佛,被龐大人罵了一通,說是故弄玄虛。」
吳達財嗯了一聲,坐正之後道,「趕出去,下一個。」
「小人還有其他藥方,大人你要聽哪一個,還可用方柳絮敷上,大人你聽我說……」
那大夫被衛兵架了出去,一路不停叫喊,吳達財臉色不快,這個軍醫館他是打算辦好的,也想給龐大人省錢,但預算報到龐大人那裡,最後得了一個「要正經辦好」的批語,還說他規模辦小了,但南方太平多年,兵家傷科的大夫十分難找,此前龐大人自己也面試過,沒找到幾個合適的,這次吳達財受了批評,只得親自趕到軍醫館,希望能招募到更多大夫,這樣才能擴大規模。
又一個大夫走了進來,吳達財穩定一下情緒,這次他換了一個問題,「大戰之後有人常於營中驚叫,驚擾營盤,該當給這等兵將如何用藥?」
「取捆豬繩一根燒成灰,取一合無根之水同煮服用,三劑必見效,另還可……」
「金瘡出血如何醫治?」
那大夫胸有成竹的道,「以蜘蛛幕貼之,血即止。」
「趕出去,下一個。」
又一名大夫走進來,還打著自己問藥的幌子,吳達財上下打量一下後問道,「金瘡流血不止如何醫治。」
大夫從容的將幌子換了一個手,捻著鬍鬚道,「金瘡止血之法,乃小人不傳之秘,但既是大人下問,小人決定將此方獻上。」
吳達財略微坐直,「先生請講。」
「金瘡血出不止,飲人尿五升立止。」
「滾你老娘的!」吳達財猛然暴怒,抓起桌案上的茶碗砸過去,那大夫連滾帶爬的逃出門外。
「大人息怒,息怒。」
「五升都他媽漲死了,那血當然立止,前面那些人是怎麼問話的。」
吳達財余怒未消,腎上腺素急速分泌,臉漲得通紅,若不是腿腳不便,非要把方才那大夫痛打一頓。
隨來的書辦趕緊重新端來茶,「大人要不先歇息片刻,也不急於一時。」
吳達財把衣領拉開一點,喘了幾口氣後道,「龐大人都說要正經辦了,怎地還不急,接著叫進來,本官還不信就沒一個可用的大夫。」
書辦朝衛兵揮揮手,示意讓下一個進來,門葉吱呀一聲響,一隻穿著秀氣弓鞋的腳踏入門內,吳達財愣了一下,目光接著向上,看到了一幅灰色的布裙,竟是一名二十上下的女子。
女子衣著樸素,頭上簡單的編了個髮髻,倒像個道士,滿臉都是風塵之色,但仍依稀能看出眉清目秀,此時面對堂中數人,仍是神色自若。
吳達財咳嗽一聲,借著這個聲響略微坐直身體,他放緩了語調道,「這位姑娘如何稱呼,可是應募兵家傷科的,不要弄錯了?」
女子平靜的做個萬福道,「民女沈羋悅見過大人,正是應募兵家傷科,沒有弄錯。」
「這,那本官來問你,金瘡血流不止當如何醫治。」
沈羋悅微微抬起頭看著吳達財,「回大人話,金瘡乃金器所傷稱呼,以刀槍為多,刀砍槍刺傷於人身不同之處,治療之法各不相同,亦非止血即可,敢問大人要問的是何處金瘡?」
吳達財想想道,「刀割喉嚨可能救?」
「喉嚨有二管,氣管在外,食管在內,割喉者右手持刀易治,左手持刀難治,食管斷不治,氣管斷先用麻藥、生半夏研細末摻上,次用章鳥毛尾下絨毛,佐以人參封藥敷之,再用白桑皮線縫其皮,皮上先擦麻藥,然後用線縫,再用血竭膏敷於外……」
那書辦湊到吳達財耳邊低聲道,「麻藥,龐大人提過麻藥。」
吳達財身體靠前,兩手撐在桌案上,「沈大夫方才所提的藥和膏,還有線啥的,你可是都會制?」
「膏、藥、線民女都會制,只是那章鳥毛不易得,急用之時茅針花替代亦可。」
「嗯,甚好,方才沈大夫說了刀傷喉嚨,若是槍刺於胸腹之處,又當如何醫治?」
沈羋悅仍是用平靜的語調道,「槍刺之傷甚於刀砍,醫家常言,傷在手腳可治,傷在軀幹不治,實為謬誤,若槍刺先看其傷是否致命處,便是致命處若傷不深亦無妨,若傷於腹,必探其深淺,恐深而傷在內臟者難治,即便止血亦無用,傷口直者,先取止血定痛散敷之,傷口深者,將綿探之,干摻其口,待血水流定,再將生肌散敷固,內服護風托里散而愈。若腹破腸露,小腸未傷仍可治,首要仍將腸收入,先用麻油搽腸,待腸潤後以冷水噴人面,人驚而腸自入,入後即捻定腸門,仍用上法縫合。」
「那若是小腸傷了,又當如何?」
「小腸傷則不可治。」女子停頓一下,「治了反增傷者痛罷了,且是大痛大苦,大人是帶兵的人,該知如何最好。」
答完之後,沈羋悅從容的站在堂中,沒有任何不適,吳達財一時想不起問什麼,愣了片刻之後道,「那若是腿骨斷了的,當時便腫了,該當如何醫治。」
沈羋悅眼神在桌案邊的拐杖上了掃過,吳達財下意識的收了收腳,女子隨即頭微微垂下道,「凡人手足傷,骨出皆有兩脛,一脛斷可治,若腫硬難辨肉內骨碎不碎,當用手捏腫骨處,內有聲,用麻藥先服,割開血來,用止血草藥,又用麻藥麻肉,取出碎骨用別骨接好……」
沈羋悅雖然說了良久,但聲音仍平靜而溫和,雖然衣著儉樸,但站在堂中娓娓而談,卻另有一種神采,吳達財兩手撐在桌案上,直到女子說完都未動彈。
書辦又在耳邊道,「大人,這女子提到多次麻藥,龐大人的意思,凡是提到麻藥的,一定要留用。」
吳達財揮揮手示意知道,又看著女子道,「本官還有一個問題,沈大夫是女子,兵家傷科用於戰陣之上,傷在哪裡的都有,總是男女有別,到時不免不便,沈大夫可真能醫治?」
沈羋悅又抬頭看著吳達財,「回大人知道,平常之人不明疾病之痛,兵家之傷卻又遠勝病患,其中痛楚無法言表,更有許多無法救治,只能在大痛大苦中死去,正是世間最為哀痛之事,生死關頭男女之別只是小節。醫者父母心,傷者便如嬰孩,在民女眼中,只有受傷受苦的軀體,無任何不便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