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面見

  谷城沔陽港,距離碼頭五十步外的河岸邊,打著赤膊的汪大善蹲在地上,守著面前的衣物和腰刀,眼睛則看著不遠處的水花翻騰,小娃子的腦袋從水花騰起,用

  手將臉上的水珠一把抹去。

  「這次有多遠?」

  汪大善恭敬的道,「小老爺能游三十步了。」

  小娃子游到岸邊停下,「過尋常河都夠了,就是潛不下去,怕狗官兵用箭射,你怎生潛得下去。」

  他邊說邊上了岸,露出身上三處刀劍傷疤,河水嘩嘩的流下,汪大善趕緊的雙手奉上衣物,「小人也不知道,想著潛就下去了。」

  小娃子悶頭想了片刻罵道,「沒用的東西。」

  汪大善呆呆的低聲應了,小娃子自顧自的穿好衣服往碼頭走去,汪大善跟在身後抬眼往四周看去,面前的這條漢水不小,總讓他想起老家的大江。跟著八老爺在谷城安頓下來後,這段日子跟其他百來個廝養在給劉老爺造房子,總算不用東奔西走,哨里管得卻越發的嚴,沒有長家帶著連營區都出不了,到沔

  陽港還是汪大善第一次出營,是劉老爺帶隊,說是八老爺要在這裡見大官,需要先來看看能住下多少人馬。碼頭上只有兩艘小船,不知道劉老爺在哪裡找到的,只有幾個會水的流寇在上面。這個港口裡面原本有些商家,但全都跑了,貨物什麼的都沒有,汪大善不知道

  來這裡有什麼用處。

  八老爺說的平買平賣,但沒有哪個長家會真的平買,百姓都不是傻子,特別是那些商人更精,西營還沒到就跑光了,現在江面上連艘船都沒有。

  碼頭上突然一聲大喊,「有船來了。」汪大善抬頭望去,江面上成片的帆影,一艘漕船領先船隊,掛著官旗直接往碼頭而來,港口內喇叭連響,各處的長家都取了兵器,小娃子拿了弓飛快的跑去,汪

  大善將箭插捧著,跟在小娃子身後趕到碼頭,接著二蝗蟲也到了。

  劉老爺大步從後面趕來,站在碼頭最前,旁邊還有一名書生模樣的人。

  漕船此時靠岸,先下來了十多名鐵甲兵,一名武官在甲板朝岸上揮手,眾流寇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有那書生在回禮。

  那武官信步下船,面對著成群的西營兵將毫不在意,逕自來到碼頭上。

  那書生迎上去道,「見過龐將軍。」

  武官對書生道,「累盧先生久等,此處管事將官可聯絡好了。」

  書生對劉長家道,「這位是安慶奇兵營副總鎮龐將軍,此來是護送熊大人。」汪大善聽到安慶二字,身體輕微的顫了一下,從人群縫隙中不停的打量那武官,身前的小娃子抓弓的手不停抖動,在兩人的身邊,二蝗蟲埋著頭,臉色蒼白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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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崇禎十一年三月十九日,熊文燦的大旗在碼頭飄揚,沔陽港內外眾軍雲集,通往北方官道的街市出口處,還擺放著兩門銅炮。路口除了安慶官兵,還有西營的兵馬,雙方各自站了一邊。按照那位盧相公和官軍定下的條款,沔陽港內各個路口都由雙方共守,而這裡是就最重要的路口,除

  了劉文秀哨下的老營,還有另外一哨的人馬,大多是掌盤子或者老管隊,人數跟官軍相同。

  龐雨和襄陽知府站在路口,那知府滿腹心事,並不與龐雨說話,龐雨也樂得清閒,在路中間悠閒的踱步。

  路那邊站的是劉文秀哨下人馬,這群前流寇穿的大多也是紅衣,他們大多人的臉上都有傷痕,也在打量路中的龐雨,眼神中既有兇狠也有卑微。

  在去年之前,從沒有人聽說過龐雨這個名字,即便江浦打死了搖天動,也只知道是安慶兵馬,清流河邊雖被安慶兵側擊,但大家都只知道盧象升。但去年宿松一戰,安慶守備營在流寇各營中無人不知,龐雨的名字也逐漸流傳開來,聽說就是當年站在桐城牆頭那個皂隸。西營許多人死在去年的宿松戰役,在

  場的大多都參加了,各個逃脫的長家損失也很慘重,仇人就在眼前慢悠悠的踱步,偏生大家都還拿他沒辦法。

  二蝗蟲是帶隊的掌盤子,他站在劉文秀旁邊,眼神一直看著地面,偶爾抬頭看向路中間的龐雨,龐雨似乎沒有認出他,眼神從未在他身上停留。

  兩個管哨的長家不停朝北面張望,直到西營的大旗出現在視野中,一名長家叫了盧相公,一起往前迎去。

  ……

  市鎮北面的官道上,張獻忠停在一里之外遠遠的眺望港口,他轉身看了一眼,陪同過來的阮之鈿落在後面遠處,由幾個掌盤子看著。

  一小隊騎兵從市鎮而來,帶頭的人逕自到了張獻忠面前。

  「報義父知道,各個路口都有咱們的人,跟官兵人數一般,路口的炮都有咱們人看著。就是那面見的地方……」

  張獻忠看看那人,「望兒直說,那地方怎地了。」

  「有百餘名鐵甲兵,這街市裡面打將起來,怕不是他們對手,孩兒覺得還是再帶些人進去。」

  「哪處的鐵甲兵?」

  「安慶奇兵營。」

  「驢球子的安慶兵跟這兒來,追咱老子一千里地。」張獻忠腦袋轉向那書生,「盧相公,那熊總理可管得住安慶兵。」

  盧鼎是此次招安的聯絡人,從去年就開始在兩頭往來走動,他想想之後道,「小人覺得管得住,那龐雨也是好商量的,他還想跟老爺做買賣,特意在路口候著。」

  「年前一路追打文秀的,便是這安慶兵。」

  「熊大人一下令,那龐雨也退兵了,所以管得住。」

  張獻忠盯著盧鼎,「你可是收了他銀子了。」盧鼎大驚道,「小人豈敢,小人只見過他一面,是熊大人屬下的郭先生帶去的,這龐雨說兵馬往來怕起了誤會,非得先說清不可,這才定下路口的官兵和西營人數

  相若。」

  「沒收便沒收,說那許多作甚。」張獻忠一夾馬腹,向著沔陽港走去。張獻忠打馬而出,後面的人馬趕緊追趕,官道上蹄聲如雷,張獻忠在飛馳的馬背上安坐如常,眼神不停打量市鎮附近的情況,這樣的突然疾馳,往往能試探對方

  的部署。直到接近市鎮時,張獻忠也沒有減速,馬匹繼續疾馳。市鎮的路口上有一堆人,官兵和西營都是紅衣,遠遠看去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隨著距離接近,張獻忠

  已經能看清路口人等的隊列,路中間站了一名武官。

  張獻忠馬速不減,直朝那武官衝去,對方面目逐漸清晰,竟然十分年輕,與身邊其他軍官不同,臉上連一道傷疤都沒有。兩人都已能看清對方面目,張獻忠估算著距離,準備讓坐騎停在那武官身前半步,好好給這軍官一個下馬威,正這般打算,那軍官竟然提前讓到了路邊去,一點

  沒有要冒險比拼氣勢的意思。

  張獻忠撲個空,只得緩緩勒住馬匹,路口西營兵將立刻跪下高喊,「見過老長家。」

  張獻忠沒有理會,一直看著龐雨那邊,兩人互相打量直到張獻忠來到路口,隨著馬匹完全停下,兩人臉上同時堆起笑臉。龐雨眼中的張獻忠與他想的大致相當,身材高大威猛,蠟黃色的臉上有數道傷痕,眼神看人時十分專注,當下主動拱手道,「安慶奇兵營副將龐雨,見過張將軍。

  」張獻忠跳下馬來大聲道,「原來是龐將軍,久仰久仰,咱老子張獻忠,表字敬軒。說起來咱倆也見過幾次面了,不過沒這般近,咱們不打不相識,以後都是一家的

  兵馬,還要互相多關照。」

  跟隨來的西營馬兵聽到是龐雨,也紛紛探頭打量。龐雨沒想到張獻忠這麼個流寇還有表字,微微愣了一下道,「張將軍客氣,關照不敢當,在下是後輩,以後要多向將軍請教才是。將軍遠來辛苦,要不要暫歇片刻

  。」

  「就歇片刻。」張獻忠眼神往旁看了一眼,隨即走到一門銅炮前,「驢球子的宿松就是這個炮,今日弄到這處,是不是嚇唬老張來的。」

  龐雨哎一聲道,「平日便這般操練,到哪裡都帶著,非是今日才如此。」

  張獻忠用手使勁拍了拍炮身,「龐將軍能不能送我兩門,日後遇到闖將、老回回這些人,好讓他嘗嘗味道。」

  龐雨哈哈笑道,「張將軍是邊軍出身的,知道造冊的兵器動不得。張將軍想要,在下想辦法便是,只要價格公道便可。」

  張獻忠並不回應自己的出身,一臉驚訝的道,「這也要買賣?」

  「在下這人就這個好處,只要價格公道,什麼生意都做。」

  張獻忠嘿嘿一笑,「這炮打得咱老子把金銀財寶都丟了,只要是龐將軍撿拾了去,老張服氣。」

  「那都是張將軍大方,下官其他也不圖啥,就是想多賺金銀。」

  「老張丟了不少,眼下金銀也多,就不知道到底公不公道。」

  龐雨趕緊道,「一定公道。」

  張獻忠繞過銅炮,在牆邊探出頭去看向市鎮內的街道,「聽說碼頭還有龐將軍的鐵甲兵,咱老子最怕鐵甲兵,會不會我老張一到碼頭,就被他們斬了頭去。」龐雨一臉驚訝,「張將軍為何如此想,招撫西營是皇上首肯,兵部下發了正式的扎付,張將軍已是朝廷命官,誰還敢動將軍。在下陪著張將軍一起,在下連甲都沒

  穿,若是鐵甲兵要殺將軍,將軍先殺我。」

  張獻忠哈哈大笑,回身走到劉文秀身邊低聲道,「若有埋伏先殺盧鼎。」劉文秀點點頭,張獻忠迴轉過去一把挽住龐雨的手臂,一邊往市鎮裡走一邊道,「龐將軍這性子,老張喜歡得緊,現下便不怕了。龐將軍這膽色,老張也是喜歡得

  緊,當日站在桐城牆頭上的,是不是你。」龐雨回頭看了一下,知府留在了路口,這是郭先生和西營議定的流程,張獻忠去接受扎付的時候,阮之鈿和襄陽知府都要留在外面,雖然沒有明說,但就相當於

  是個人質,龐雨咋聽到這條款時還以為聽錯了。

  手臂被抓得很緊,張獻忠走得不快,但一邊走一邊觀察街道。

  龐雨倒不擔心,口中回答道,「當日牆頭正是在下,不知將軍當時在何處?」

  張獻忠腦袋仰起眼睛轉動兩下,「忘了,左右是記得牆上站著個人,咱老子就說走遍天下,沒見過這般膽大的衙役,跟那武松可比一下。」

  「豈敢跟武松比,他能打死老虎,在下遠不及。」

  「老虎也不算個啥,說龐將軍自家去平亂,一晚上砍了三十個腦袋,那比老虎厲害,便是不穿甲冑,動起手來老張怕也不是對手。

  龐雨客氣的道,「那些土雞瓦狗,張將軍去了一晚可以砍百來個腦袋。」「砍了也無妨,有些人活著本就無用,看了惹人厭煩,就是殺了乾淨。不是咱老子好殺,勢所迫也,沒奈何的事。」張獻忠突然停下腳步,偏頭看著龐雨,「龐將

  軍打殺這許多陣,怎地臉上沒刀劍傷,不像老張這臉,你是不是搖羽毛扇的儒將。」龐雨知道張獻忠表面粗獷,實際在不停在試探自己底細,當下也裝作不知,偏頭細看一下,張獻忠臉上有三道傷疤,額頭那一道最長,創口顯得很大,應是當時沒有處理好,當下笑著道,「在下雖從小習武,但確是南京國子監生,這臉也俊俏,一向得娘兒喜歡得緊,就打算靠這張臉混飯吃,所以在下上陣的時候,特別把

  臉護得好,張將軍是豪傑,也是娘兒喜歡的,臉上有些傷疤反而更豪氣些。」

  張獻忠嘿嘿笑了一下,「原來真是讀書人,不知道龐將軍是拿筆的時候殺人多,還是拿刀的時候殺人多。」

  龐雨轉頭看看張獻忠的黃臉笑笑,「在下一直兩樣都拿著,也分不那麼清楚,就不知張將軍是何時殺人多。」

  「你是斯文一氣,咱老子是學而未成,用筆殺不了人,比不得你們喲。」

  試探間兩人已經走到港口,熊文燦的大帳就在前方,街道兩側全是鐵甲的士兵。

  張獻忠親熱的拉著龐雨,一邊掃視著那些雄壯的鐵甲兵,口中嘖嘖嘆道,「鐵甲了不得,怪不得打殺不過。」

  「張將軍要是喜歡,在下送一套好的給將軍。」

  「多送些成不成?」

  「其他都造冊了,張將軍要的話,咱們平買平賣。」

  「這也能賣?」

  「只要價格公道,在下這裡沒有不能賣的。」張獻忠又是哈哈一笑,騰出一隻手在龐雨背上使勁拍了兩下,,「早知道龐將軍這般性子,當日宿松咱們便不該打來打去,坐下來喝酒做買賣更好,就是不知道龐

  將軍能在這襄陽紮營幾時,老張好尋個日子請將軍來營中作客。」

  龐雨不動聲色道,「在下也想多盤亘些時候,那看熊大人的調派,咱們官軍不都是上官調遣麼。」

  張獻忠目光轉到碼頭下的漕船,「這是你家水營?」

  龐雨跟著他目光看過去,漕船上都是些赤膊的水手,連軍服都沒穿,跟江上水手沒有多少區別,龐雨點頭確認道,「正是安慶水營,以後還要多打交道。」張獻忠看了片刻才繼續往前走,大帳前方的士兵已經是熊文燦的標營,都沒有穿鐵甲,張獻忠估計放下心來,但仍沒有放開龐雨,他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親隨

  還在後面,但大帳肯定進不去了。

  到了大帳前不遠,引禮的文官已在等候,張獻忠這才鬆開龐雨的手臂,在龐雨注視下整理一番衣帽。

  等那官員叮囑了片刻,龐雨跟在張獻忠身後一起進入大帳,裡面的文武官員紛紛轉頭看來,他們對張獻忠的好奇,可能還超過流寇對龐雨的程度。

  熊文燦高坐上首,龐雨自行站在西側最末一個,進入帳中的張獻忠完全收起笑,一副恭順模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罪人張獻忠,叩見熊總理,罪人多年來造下許多殺孽,幸得遇熊大人既往不咎,此後定將功折罪,報效朝廷補償天下蒼生。」龐雨心中略微有些驚訝,眼睛往張獻忠看去,只見他滿臉悲慟神情,腦門已經叩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