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內宅的時間很好打發,傅慎時不找事兒的時候,殷紅豆做做飯,跟著廖媽媽學一學東西,一天很快便過去了。

  眨眼功夫,清明節都到了。長興侯府眾人去祭祖的時候,傅慎時走完過場,沒待多久就回了重霄院。

  接著五月便有了二老爺升遷的喜事,長興侯府自然要大辦一場,在此之前,傅老夫人命人買了精心培育出來的牡丹花,吩咐人去各房各院傳話,喊了孫子孫女們齊聚花廳,共賞牡丹之繁盛艷美,富麗堂皇。

  重霄院自然也收到了邀請。

  廖媽媽把帖子遞到了傅慎時手上,笑道:「老夫人今年還是頭一次把姑娘和小郎君們聚在一起。」收起笑容,她又說:「上次你出門,還是清明節的時候,這回就當出去散散心好了。況且老夫人本就對大房多有不喜,六爺別叫他們拿住了把柄。」

  一頓筆,傅慎時頭也不抬,道:「好。」

  放下帖子,廖媽媽便走了,她到廂房跟殷紅豆說,過兩日傅慎時要去花廳出席宴會,叫她備些點心,給傅六充飢。

  殷紅豆又沒參加過侯府大型活動,便問道:「花廳里的吃食可是不和六爺胃口?」

  廖媽媽道:「那倒不是,但人多手雜的,我不放心。對了,到時候你也要跟去,時硯一人怕是看顧不過來。」

  殷紅豆好奇道:「時硯也去?」

  據殷紅豆所知,時硯今年也有十五歲了,跟了傅慎時好些年,若說他為著伺候情況特殊的主子,才沒被趕出外院,倒是情有可原,但花廳宴會,女眷眾多,他跟去終是不便。

  廖媽媽面色平靜道:「時硯是沒根兒的人,去了也不妨事。」

  虛掩著嘴,殷紅豆著實吃了一驚,她一直覺得時硯很奶氣,但是沒想到,竟然是個小太監。她不免多想,不會是因為傅慎時用慣了他,所以把時硯給閹割了吧。

  廖媽媽立刻解釋道:「時硯是六年前進府的,當時他被家裡人賣進宮,不知為何沒過選,便被趕了出來,是六爺收留了他。說起來,也是緣分,若非這個身份,他哪兒能在內院伺候主子到這個年紀。」

  外男不得在內院當值,不過垂髫小廝除外,時硯去了根,才成了長興侯府的例外。

  感慨一聲,廖媽媽道:「時硯是個忠誠的,六爺真是好心有好報。」

  殷紅豆絕不表示苟同,但她捕捉到一個細節,便問道:「那六爺的事兒,時硯是知道的?」她指的是傅慎時瘸腿的事兒。

  虎著臉,廖媽媽道:「他知道也不敢說的。」又嗔道:「你這死丫頭,這種事兒以後少問。世家勛貴的事兒,知道多了要折壽的。」

  咧嘴笑一笑,殷紅豆道:「我不問便是了。」

  廖媽媽到底不放心,便嚴肅道:「這五六年裡,重霄院來了多少丫鬟,平安走的沒有幾個,作死的都是聰明的。紅豆,你是個機靈本分的丫頭,至多再熬兩年,也該放出府去嫁人。有伺候六爺的功勞在,大夫人虧待不了你,明白嗎?」

  小雞啄米般的點著頭,殷紅豆道:「謝廖媽媽提點,我都知道的。」她又湊到廖媽媽身邊,道:「我眼下也是想好好伺候主子,不過六爺心思難猜,以前那些丫鬟的事兒,廖媽媽可否撿一兩件說給我聽,讓我做個警示之用。」

  廖媽媽倒是不提防這個,她便挑了一件有印象的事告訴殷紅豆。

  那是傅慎時十四歲的那年,大夫人著針線房上的人送了不合腳的鞋子過來,他便覺著下人們沒有上心,要拿把買料子、做鞋、送鞋的人全部問罪。在他身邊伺候了好幾年的丫鬟勸他消停,省得讓大夫人寒了心,還說他遲早要把旁人的關心都消磨乾淨,鬧得個遭人嫌棄的下場。

  傅慎時惱了,把丫鬟趕出府去配了人,憑那丫鬟怎麼哭求都沒有用。其他的丫鬟日漸乖巧,不過也逃不過主子喜怒無常,通通都被打發了出府。

  殷紅豆摸著下巴仔細琢磨,丫鬟說的倒是肺腑之言,但傅慎時遭逢巨變,早就性情大變,自尊心強,丫鬟那般斥責他,堪比揭他傷疤,不惹惱他才怪。

  廖媽媽說得渴了,提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問道:「紅豆,這事兒要是換做你,你會怎麼做?」

  愣了一下,殷紅豆若有所思,她現在已經是傅慎時的丫鬟了,此類事未必不會發生,倘或就像催他吃餛飩那樣敷衍應付,恐怕只會有受罰的份兒。

  這已經不是殷紅豆從前生活的地方了,她所擁有的能力撼動不了當下環境的分毫,若真想在重霄院順利地活到能出府的年紀,她便不能對傅慎時輕視、牴觸,要真真正正地把他當做自己的「主子」。

  沉思許久,殷紅豆才道:「鞋不合腳,是下人的錯,自然該罰。不過內宅之事,賞罰交由大夫人決斷,做丫鬟的只稟明便是,或是私心難免……在不歪曲事實的基礎上,多替主子說一兩句也無妨,至於六爺這邊,也該有一雙合腳的鞋。」

  廖媽媽抬了抬眼皮子,眼睛微微發亮,笑了笑,道:「紅豆,我就說你是個聰明的。不同你說了,我要去忙了。」

  殷紅豆送廖媽媽出去,便開始給自己洗腦,「糾正」思想,為了以後活著離府做準備。

  ——

  五月上旬,傍晚細雨侵竹,飛鵲驚叢,次日恰好天朗氣清,老封君開的牡丹宴如期舉行。

  大清早的,重霄院的人都忙活起來,廖媽媽替傅慎時挑選衣服,時硯貼身伺候,恭候差遣,殷紅豆在廚房做糕點,翠微打下手。

  半個時辰後,殷紅豆先忙完,她與翠微二人把東西都裝好了,放進食盒裡,提到了上房門口。

  敲了敲隔扇,殷紅豆站在外邊稟了廖媽媽,說都準備好了。

  廖媽媽站在八幅的屏風內,音量微微提高,道:「進來。」

  殷紅豆提著食盒忐忑地進去,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雖然心裡知道要把傅慎時真的當主子看,可想起被他逼著硬灌餛飩的事兒,難免不會發怵。

  繞過屏風,殷紅豆順手把小食盒擱在了炕桌上,道:「備了三樣點心,甜的鹹的和炸的。」

  傅慎時坐在輪椅上,面對銅鏡,廖媽媽正給他梳頭髮,用墨玉蟬扣束起來,笑著回殷紅豆的話,道:「你手腳倒是快。」扭回頭,又說:「六爺,好了,你瞧瞧。」

  隨意地往鏡子裡瞥了一眼,傅慎時便道:「可以了。」

  廖媽媽看著傅慎時精神很好,笑著多說了一句:「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素淨了些,六爺要是聽我的,穿那件暗紅直裰多好。」

  皺起眉頭,傅慎時淡聲道:「媽媽,還去不去了?」

  廖媽媽忙哄著他說:「去去去。」她朝殷紅豆和時硯使眼色,吩咐兩人趕緊跟上。

  時硯推著輪椅,把傅慎時轉了過來。

  殷紅豆提起食盒,瞧了傅慎時一眼,瞳孔微張,滿目驚艷之色。傅六生的實在是好看,冷白的皮膚配上精緻的五官,眼神淡漠孤傲,睥睨眾人,一身銀色暗紋直裰,如高不可攀的天上星月,放在哪裡都是最顯眼的存在,看過去便挪不開眼了。

  到底是見過無數美男子——的圖片,殷紅豆連忙回過神,乖乖地跟在輪椅後面。

  主僕三人一道出了重霄院,留了廖媽媽和翠微在院子裡看守。

  行了快半個時辰,才到侯府花園附近,甬道上的人也漸漸多了,傅慎時不論見著平輩里的誰都不打招呼,旁人自然也不會熱臉來貼他的冷臉。時硯也是個不說話的主兒,殷紅豆就更不敢說話,她低著頭,一路跟進了花廳。

  老夫人辦的宴,熱鬧非常,闔府上下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們都來捧場,侯府三房的晚輩幾乎都來齊了,處處笑聲連連,花團錦簇。

  待傅慎時進花廳的時候,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了過來,仿佛燈火凝聚在他身上。

  殷紅豆也跟著有些不自在。

  詭異的氣氛片刻便消弭,傅慎時的大哥傅慎明,從左邊排頭的靠背椅上站起來,他穿著墨綠的直裰,腰間一個帶流蘇的玉佩跟紅色的荷包,鬢如刀裁,面容和煦,溫潤如玉地笑著,走到傅慎時身邊,道:「老六,你來了。」

  大房嫡次子在府里行三,他也熱絡地走過來,大笑著迎親弟弟傅慎時。

  殷紅豆知道,這兩個便是傅慎時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長興侯的世子爺和三爺,也唯有這兩人,才會跟傅六有交流。

  傅慎時淡淡地點頭,同老夫人請了安,得了句客套的回應,便讓時硯推著他去自家兄弟身邊坐下。

  傅慎時的到來,打斷了花廳里的熱鬧,不過一瞬,又恢復如常。

  老夫人高高在上地同幾房的兒孫們笑著說話,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偏愛的,終究是嫡親的二房孫子孫女。

  兩刻鐘後,老夫人說得口渴了,喝了口茶水,便讓人搬幾盆牡丹進來,供眾人賞玩,也好叫年輕的子孫們寫字作詩,圖個熱鬧。

  侯府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們自小便要讀書識字,做詩倒是難不倒他們,況且從前都是傅慎時艷壓群芳,如今他是個殘廢,志氣頹喪,多年無作問世,學問肯定已經荒廢,也該輪到他們出頭風給傅六看了。

  年輕的哥兒們尤其躁動,二房的兩兄弟摩拳擦掌,三房的嫡長子也躍躍欲試。

  半刻鐘後,大廳隔扇全部打開,廊下搭起架子,碧色的帷幔鋪陳其上,盆栽的牡丹流水一樣地抬進花廳,放入帷幔之中。日光透過低垂的帷幔,灑在盛開的花朵上,微風輕拂,大朵牡丹若隱若現,做派十分富貴。

  殷紅豆也望過了過去,暗暗稱讚,她見過牡丹,但從未這樣觀賞過牡丹。

  花廳里當值的丫鬟婆子們,抬了五六張長桌進來,又有丫鬟跟著拿來了筆墨紙硯,每張桌子上擺放一套文房四寶與鎮紙、筆山等用具。

  這些東西剛剛擺放好,潘氏的丫鬟紫晴入了花廳,在眾人面前稟了老夫人,道:「蕭山伯夫人路過侯府,欲攜家中女眷前來拜見老夫人,二夫人正在廳里待客。」

  蕭山伯夫人來的可真是時候。她娘家正好擅長培育牡丹,祖父又是當年有名的丹青聖手,今日她來,再和適宜不過。

  大房和三房的人臉色已經不大好看,難怪還沒到牡丹花開的月份,老夫人便急著從外地買牡丹回來賞玩,不過是因為二房傅五爺去年年底和離,如今也到了再娶的時候了。蕭山伯雖然也是世代襲爵的勛貴,但子嗣單薄,到底式微。眼下看來,老夫人和潘氏是看中了蕭山伯家的姑娘。

  傅慎時收緊了扶著輪椅的手,面色陰鬱,什麼牡丹宴,不過是替傅五相看姑娘,老夫人拉著另兩房的人來做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