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豆自從三太太院子裡回來就有些恍惚,做事兒都心不在焉。
傅慎時坐在內室里,腿上擱著一個手爐,手上捧著帳本,閒閒地翻閱著,他瞥了殷紅豆一眼,見她坐在小杌子上發愣,一邊收回了視線繼續看帳,一邊問道:「在想什麼?」
殷紅豆抬了抬秀眉,雙手托腮嘀咕道:「沒什麼……」
傅慎時睫毛扇動,淡聲道:「你這不像是沒什麼的樣子。」
兩人說著話,翠微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傳話道:「六、六爺,夫人來了。」
殷紅豆回頭,翠微哈著白氣兒跑進來的,只怕秦氏來意不善,她連忙站起身,老老實實地垂手立在一側,模樣乖巧。
傅慎時也合上手裡的帳冊,望向屏風那邊。
秦氏領著丫鬟如意和如心,還有一個婆子過來,丫鬟手裡拿著幾本冊子,她胸口大起大伏,喘著氣兒,先剜了殷紅豆一眼,才大步往傅慎時跟前走,坐在羅漢床上。
殷紅豆福一福身子,取了乾淨杯子,提起銅盆里溫著的茶水,給秦氏倒了一杯,放在小炕桌上。
秦氏目光一直跟在殷紅豆身上,她面色冰冷,左手掐著帕子,恨不得剝了殷紅豆的皮。
傅慎時心口一緊,朝殷紅豆看了一眼,示意她站在自己身邊。
殷紅豆倒了茶,趕緊退回傅慎時身邊,這還沒開春,天兒還冷著,她愣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傅慎時右手微握拳頭,放在帳冊上,抬眸冷聲問道:「母親來所為何事?」
秦氏坐在羅漢床上抬起頭,低了低眼皮兒,看著傅慎時,道:「聽廖媽媽說,你還要去莊子上?你不是還跟著老三去了圍場嗎?怎麼還要回莊子上養腿?」
傅慎時面色沉鬱,道:「我不能去嗎?」
秦氏還壓著脾氣,她好言勸道:「傅家早就跟方家提了親,都出了年,你的婚事不能再拖拉,我看你腿也好的差不多了。聘禮單子我跟你大嫂兩個早替你擬好了,你看一看,有沒有什麼想添的東西,若是沒有,過兩日我就讓人去方家下聘。」
如意抱著冊子,欠身送到傅慎時手邊。
傅慎時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冷毅地與秦氏對視,母子二人誰也沒有先認輸的意思。
秦氏臉頰抽了抽,已是極怒,她強忍著脾氣,尚且冷靜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傅慎時我告訴你,親事已經定了,你別想給我整么蛾子!」
傅慎時沒有說話,他眸色陰沉地看著秦氏,他的拳頭攥的愈緊,幾處骨節,繃著他透白的肌膚,泛著青白之色。
秦氏氣極,切齒道:「去年定親的時候,你什麼話都不說,現在你就用這副態度對待這門親事?!你把長興侯的臉面,把方家和方家的小娘子放在眼裡了嗎?!」
傅慎時嗓音極為克制地問道:「如果去年我拒絕了,母親就會答應嗎?」
秦氏一哽,她的確不會答應,從長興侯府看上方素月開始,這門親事就可以說是定下了。她目光一轉,帶著厲色看向殷紅豆,道:「就是為了這個賤婢,所以你才跟我作對是嗎?」
殷紅豆頭皮發麻,雙肩一顫,腦袋埋的更低了,她絞著手指,掩飾她的不安與惶恐。
她這個時候本該跪下的,但她不想跪。
秦氏眼神狠辣地掃了一眼殷紅豆,復又同傅慎時道:「將來隨你要挑誰做通房丫鬟,或是抬了做妾,我都不管你。但是方家小娘子,你必須娶!」
傅慎時揚起下巴,毫不示弱地看回去,目光就冷傲堅定,他清冷冷地道:「若我不想娶呢?」
殷紅豆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同時小幅度地偏了偏腦袋,抿緊了唇看向傅慎時……他不想娶方素月,他為什麼不想娶?傅六這麼說,秦氏絕對不會饒過他的,他如今還未得到二皇子重用,羽翼尚未豐滿,他要怎麼辦!
如意手腕也抖了一下,險些將手裡的冊子掉在傅慎時腿上,她額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
秦氏臉色鐵青,眼色冰冷地看著傅慎時,沉聲道:「傅慎時,你知道你在說什麼話嗎?」
傅慎時無比清晰地吐出兩個字:「知道。」
秦氏臉色黑沉沉的,她一時沒忍住脾氣,捏帕子的手,端起滾燙的茶杯,往傅慎時腿上砸過去。
殷紅豆想都沒想,就往傅慎時身前撲過去,輪椅的輪子絆了她的腳,她跪在他的腳邊,被茶杯砸中了肩膀,她在屋子裡穿的是沒領的襖子,滾燙的水濺在她脖子上,登時燙出紅紅的幾小塊兒。
她疼得叫了一聲,帶著點點哭腔,她咬著唇,眼裡含著熱淚。
傅慎時的手顫抖著伸到殷紅豆的脖子旁邊,想摸又不敢摸,唯恐弄疼了她,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無措與疼惜。
他從未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一幕給刺痛了秦氏的雙眼,她心口驟然一收,眼眶都紅了,她是真沒想到,傅慎時現在已經這樣看重這個丫鬟。
秦氏如何不知道傅慎時的性子,若她現在還跟他硬碰硬,只怕他寧死不屈。
傅慎時警惕地看著秦氏,眼睛裡寫滿了戒備與狠戾。
秦氏站起身,吸了一口氣冷氣,道:「六郎,話我已經跟你說明白了,這世間少有兩全其美的事,你別不知道好歹,也別妄想蚍蜉撼大樹,更別把自己的命看得和丫鬟一樣輕賤。」
她這是在警告傅慎時,不要為了區區一個丫鬟,就拿性命相逼。
秦氏憋了一肚子的火,領著丫鬟婆子走了,一直到出了重霄院,她的指甲都還掐著掌心。
但凡今天傅慎時對殷紅豆的性命露出絲毫猶豫,秦氏都不怕他反抗,直接綁了人就發賣了,但是今天的事兒,完完全全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上房裡,傅慎時還抱著殷紅豆,他小心翼翼地撥開她的領口,在她耳畔問道:「疼嗎?」
殷紅豆早就忍住了最初的劇痛,她趴在傅慎時的腿上,沒敢動,答道:「一點點,塗了藥沒事兒了。」
傅慎時略微俯身,將殷紅豆整個身子都抱住,他凝視著她皮膚上的紅痕,溫熱的氣吐在她的耳廓和脖子上,他收緊了雙臂,啞著嗓子問:「紅豆,你是不是喜歡爺?嗯?」
所以這麼奮不顧身。
殷紅豆如鯁在喉,她貼著傅慎時的身子,雖然隔著厚厚的衣裳,可她能感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她兩手抵在他的胸膛前面,身子往後退,想躲避他的懷抱,卻躲避不開,只得歪著頭帶著些許鼻音道:「奴婢不是說過,奴婢愛重六爺,這是奴婢分內之事,奴婢為奴一日,便愛重一日。」
傅慎時托著殷紅豆的後腦勺,摁在自己的心口,他的下巴在她的發頂磨蹭來去,他道:「只是愛重嗎?」
殷紅豆答得無比篤定:「只是愛重。」
她已是奴籍,即便脫了奴籍,也還是出身低微,只要她身份一日不變,今日局面,依舊會循環往復,秦氏總有一天會折騰完傅慎時的耐心,亦或是逼死他們倆。
任何一種結局,都是殷紅豆不願看到的。
傅慎時鬆了手,闔上眼瞼道:「去處理一下罷。」
殷紅豆站起身,低著頭跑出去了,時硯蹲下身,無聲地收拾了殘局。
後來的幾日,秦氏沒來找傅慎時的麻煩,不是她改變主意了,而是因為方素月病了,倒也不是大病,只是偶感風寒,不過連日不見好,要休養幾日。
傅慎時執意要去莊子上,他讓人傳信出去,叫汪先生派了人和馬車過來接。
秦氏沒防著傅慎時會擅自離家,等她知道的時候,傅慎時早就去莊子上了。她知道傅慎時只是去莊子上,倒還沒發脾氣,只等著方素月的病好了,立刻就去下聘。
傅慎時與殷紅豆在莊子上過了幾日的安寧日子。
賭坊生意照舊,二皇子也再未來信,傅慎時便一直待在莊子上,過了幾日,汪先生親自來了一趟,他同傅慎時說,去年秋天南邊經了好幾重天災**,蝗蟲、水災、地震,冬天又有雪災,死傷無數,地方官員瞞報,開春化了雪,大批災民北上,消息傳到京城,震驚朝野,滿朝上下,無不焦頭爛額。
傅慎時與汪先生一致認為,這是個機會,靠賑災出名,不僅快,而且威望高。
殷紅豆提議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給他們救濟糧,不如給他們掙錢的機會,正好咱們的紙和密寫水不是用得多嗎?咱們自己找個莊子開個作坊,既能解決災民溫飽住處,還能替賭坊省錢。還有其他幾間鋪子,也能效仿此舉。」
幾人商議過後,決定拿錢在京外購置大片比較荒蕪的土地。
這事開展後,殷紅豆又忙碌了起來,她與傅慎時心照不宣,暫時不提他的婚事。
殷紅豆這日熬了個通宵,伸個懶腰道:「年後還是第一次這麼忙,比去年還忙。不過還是去年忙得比較開心。」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找補了一句,道:「因為去年有工錢拿。」
傅慎時一笑,道:「你這是在提醒我兌現諾言?」
殷紅豆眨眨眼,道:「奴婢可沒這麼說。」
傅慎時卻正色道:「放心罷,我答應你的事就不會食言,你想開什麼鋪子?我讓汪先生給你估個價,給你相應的銀票。」
殷紅豆又驚又喜,道:「當真?!」
「當真。」
殷紅豆放聲大笑,從傅慎時手裡得了一千兩銀子。
她從沒見多這麼多銀子,揣著銀票喜了一個時辰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