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慎時在莊子上安安靜靜地住了幾日。
平日裡,莊子上除了佃戶在附近忙碌,基本沒有人來,再下過一場大雪,遠山近樹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異常靜謐。
內院裡,主僕三人都在暖和的內室,傅慎時在雕刻章子,殷紅豆教時硯算帳。
時硯平常也沒什麼愛好,悶得像個木頭樁子,現在能學一些對傅慎時有用的東西,他也很樂意,同殷紅豆兩個坐在長桌前,皺眉苦算。
殷紅豆不會打算盤,只用她會的法子教時硯,時硯不知是不是跟著傅慎時啟了蒙,還算聰明,反應也很快,沒花太多功夫記數字,一兩天就學會了做減法。
傅慎時瞧著長桌前的兩人腦袋都要湊一塊兒了,刻刀一歪,不小心劃了手。他皺了皺眉,沉聲命令道:「紅豆,過來。」
殷紅豆扭頭一看,傅慎時的手正流血,連忙丟下手上的炭筆,跑過去瞧,立刻叫時硯打水過來給傅慎時清洗傷口,她則去翻找藥箱裡的紗布和創傷藥。
她蹙著眉頭,坐在羅漢床的絨毯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替傅慎時上藥。
鐵器劃傷了手,嚴不嚴重真就看命了,不過他這只是小傷,傷口不算大,應該沒事。
傅慎時從上往下看,她的頭頂黑漆漆,兩個雙丫髻鼓著,用絲帶纏繞,很是可愛,她的眉頭輕皺,似有些許擔憂之色,濃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像花間蝴蝶翻飛那樣好看,她的態度很認真,一絲不苟地替他包紮傷口,生怕弄疼了他,瑩亮有神的眼睛柔情似水。
她從前也盡心,卻沒有這樣細心。
傅慎時心頭一暖,抿了抿唇。
殷紅豆包好了傅慎時的指頭,低聲嗔道:「怎麼就劃了手?肉都要劃掉了,還好沒有見骨頭,不然感染髮膿潰爛了看你怎麼辦!」
傅慎時望著她,嘴角勾了一個淺淡的笑容。
殷紅豆一抬頭,就撞進他帶笑的眸子,她撇了撇嘴,垂眸道:「六爺疼傻了?」
傅慎時瞪她一眼,道:「去給我倒茶來。」
殷紅豆背過身,也笑了笑,準備去泡茶,她剛出去就撞見廖媽媽進來了,說有客人來了。
廖媽媽遞上了一張名帖給傅慎時,道:「那位公子說想在咱們這兒借住一日。」
傅慎時翹起包著白色紗布的手指頭,樣子有點兒滑稽,他一見到名帖上的名字,眉頭微擰了起來,道:「他一個人來的?」
廖媽媽答道:「就帶了個小廝。」
殷紅豆送了茶進來,放在桌上,問道:「什麼客人?奴婢還要去泡一杯茶嗎?」
傅慎時點了點頭,道:「去泡。」
廖媽媽便轉身去領客人進來。
殷紅豆又泡一杯茶送進來,客人還沒來,她往外張望一下,小聲地問:「什麼客人?」
傅慎時道:「你見過的。」
殷紅豆皺巴著小臉一想……傅慎時肯見的客人,應該是男客吧?她見過的?她睜圓了眼睛,道:「流雲公子?」
傅慎時點點頭,淡笑贊道:「記性不錯。」
「六爺跟流雲公子很熟嗎?」
「他是皇后的親外甥。」
殷紅豆心下瞭然,皇后生有兩子,二皇子和六皇子,那麼流雲公子和二皇子則是表兄弟。
二皇子的表弟要來借住,傅慎時怎會拒絕?何況二人還是舊識。
不過殷紅豆想起寺廟裡的那段經歷,還是替傅慎時輕微汗顏。
庭院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流雲公子穿著雪白的狐毛大氅,一身月白束腰袍裙,風度翩翩地進來了。
他生的俊朗,個子很高,氣質出塵,一襲淺色衣裳,愈顯得他仙風道骨,飄飄欲仙。
殷紅豆不禁多看了一眼,抬了抬眉毛,屈膝行禮。
傅慎時覷了殷紅豆一眼,嘴角微沉,眸光暗淡下去,他坐在輪椅上,朝著流雲公子微壓下巴示意,道:「長光,許久不見。」
流雲公子姓薛,叫薛長光。
殷紅豆心裡嘀咕著,這倆人之前很熟呀,傅慎時這回都直接叫人名字。
薛長光微微一笑,做了個揖,道:「慎時,還以為你不會見我的。」
傅慎時淡笑著,請他坐。
薛長光脫下大氅,交給殷紅豆,客氣道:「勞煩姑娘。」他的小廝還在外面收拾東西,沒有進來,只好勞煩傅慎時的丫鬟。
殷紅豆接了大氅,掛在架子上。
薛長光瞧著傅慎時,臉上帶著淺笑道:「我取了字,叫永照,你叫我永照就好。」
他不足二十歲,還沒到取字的年紀。
傅慎時交握著手,他完好的手摩挲著包紮著紗布的指頭,問道:「怎麼取字了?」
薛長光搖搖頭,眉宇間帶著一抹愁色,道:「自從今年回京,就被我父母拘在家,哪裡也不許去,給我請了大儒讓我學八股制藝,大儒很看重我,就給我取了字。」
他揭開茶蓋,趁熱喝了一口,淡聲道:「先生的母親去世了,府里暫時沒有先生教我,我便得空跑了出來,打獵到你這兒,聽說是長興侯府的莊子,本想遞了名帖借住,沒想到你在這兒——你怎麼跑莊子上來了?」
傅慎時也淡漠地回到:「養腿。」
薛長光略掃了一眼他的腿,聲音暖了幾分:「還好吧?」
傅慎時頷首,目光瞥向高麗紙糊的窗戶,曼聲道:「還好。」
薛長光沉默了一陣。
傅慎時又問他:「那你明年豈不是要下場?」
薛長光默然,他喜歡讀書雲遊,卻不喜官場,在外邊玩了這麼些年,到了要成家立業的年紀,還是受家裡人拘束,不過他也知道,他不喜歡的東西,傅慎時卻求而不得。
他見傅慎時問得坦然,仿佛和從前大有不同,思索了片刻,緩聲道:「嗯,今年已經過了府試,明年八月就去參加鄉試。」
傅慎時只是略微一笑,道:「恭喜,想來永照府試是案首吧?」
薛長光搖搖頭,道:「你知道我不喜以文媚人,華麗辭藻乃我所厭,堪堪取中而已。」
傅慎時未有一絲詫異。
薛長光喝了茶,問道:「可有棋具,手癢了。」
傅慎時瞧了殷紅豆一眼,她點頭去取了棋具,擺放在炕桌上。
殷紅豆打開兩個棋盒,將黑子放在了傅慎時這邊,白子放到了薛長光前面,那麼這盤棋局,傅六就占了先機。
薛長光忍俊不禁,打趣傅慎時道:「你這丫鬟倒是忠心。」
寶雲寺一別,薛長光回頭去同方丈打聽過傅慎時的事兒,當時就對殷紅豆留下了深刻印象。
傅慎時瞥了殷紅豆一眼,執起黑子,漫不經心道:「頑劣丫頭,也值得你誇她。」
殷紅豆不服氣的鼓了一下嘴,傅慎時可真瞎,她對上司的忠誠,外人都看得出來啊!
傅慎時嘴上那麼說,落子的時候,嘴邊閃出不經意的笑容。
薛長光饒有深意地看著傅慎時,跟著落了一子。
傅慎時好鬥的性子淡了許多,棋下得很隨意,攻勢不猛,主守,薛長光嘴角浮笑,也耐著性子跟著他的節奏。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傅慎時道:「入仕也好,若你實在不喜,去翰林院待著便是。」
薛家子嗣豐隆,薛長光雖然出挑,薛家也不是缺了他一個就不行了,他入仕是必然的,但是卻可以選個舒服的地方躲懶。
薛長光不大樂觀地道:「我若入仕了,便由不得我了。前幾天去二殿下府上,聽說朝中近來不大安寧。」
傅慎時與殷紅豆都對這話上了心思,傅六道:「怎麼不安寧?」
棋子落在棋盤上,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
薛長光道:「京杭運河沉船的事兒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傅慎時不疾不徐地落子,道:「略有耳聞。」
薛長光道:「連你都知道了,看來知道的人不少了。活下來的那個人被孫七給打草驚蛇嚇跑了,二殿下都動了怒。」
傅慎時沒接話,果然薛長光又哂笑道:「也不知道孫七受了哪位高人指點,又用了個巧計將人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上門去找他。」
「高人?」傅慎時眉毛一挑。
殷紅豆也豎起耳朵。
薛長光不知想起了什麼,譏笑道:「孫七還跟他父兄說,法子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虧他說得出口,還好他父兄有自知之明,並不信,如實稟了二殿下。不過孫七死活不說是誰給他出的主意,偏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我正好在府上,跟著聽了幾耳朵。」
傅慎時眼瞼半垂,其實早已猜到孫七會冒領他的功勞。
可惜無用,孫尚書和二殿下又不是傻子。
孫七還會來找他的。
兩人下了兩刻鐘的棋,薛長光贏了,他卻沒有多少喜色,從羅漢床上站起來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傅慎時一眼,道:「慎時,今日讓我想起了從前我們一起以文會人的日子。」
傅慎時嘴邊綴著笑容,道:「我也是。」
殷紅豆取下大氅,她悄悄地摸了一把領口處蓬鬆的狐狸毛,柔軟舒服,她將大氅雙手遞給薛長光,送他去跨院那邊休息。
薛長光在這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吃了點佃戶們挖來的野菜和著野味煮的粥,跟傅慎時辭了別,就走了。
傅慎時才剛穿好衣服,他還坐在鏡子前,一動不動。
殷紅豆出去夾新碳,不在房中。
傅慎時對鏡鎖眉半晌,問時硯道:「我這件衣裳是不是顏色太濃了,顯得老氣?」
時硯抬眸一看,傅慎時穿著綠色的暗紋束腰長袍,料子質地很好,看著只覺得華貴,沒有老氣,他搖搖頭,道:「沒有。」
傅慎時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他道:「給我另找一件來,顏色淺一點的。」
殷紅豆夾著碳進來,聽見傅慎時要換衣服,便納悶了,他以前從來不挑揀這個,怎麼今兒突然注意起個人形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