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殷紅豆還沒來得及從廖媽媽口裡得知,傅慎時的腿到底是怎麼回事,廖媽媽就趕去了大夫人院裡。

  傅慎時也很快收拾好了,時硯推著他出了上房,他見殷紅豆站在一旁,便道:「站著幹嘛,還不跟上。」

  殷紅豆鬆了口氣,留她一個人在府里,只怕秦氏立刻要來拿她。

  主僕三人一道出了角門,上了馬車。

  長興侯府在咸宜坊,十王府卻在澄清坊,兩坊中間隔著皇宮和六部衙門,過去還要花費些功夫。

  一路上,主僕三人都沒說話,殷紅豆不知當年的事,只是瞧著時硯比平常嚴肅了些,便也肅然坐在馬車之中,一言不發。

  到了十王府門口,時硯先下去大門前遞上名帖,很快小廝便跑進府去傳話。

  時候尚早,六皇子正好在院子裡練劍,他身材昂藏,五官端正俊朗,自有天潢貴胄氣質。他身著家常衣裳,出了一身的汗,聽說長興侯府來人,立刻停了手裡的劍,利落轉腕收劍,扔給丫鬟,接了二門上的僕人送來的帖子瞧了瞧。

  六皇子一見名帖上竟是傅慎時的名字,神色變得凜然,緊緊地捏著名帖想起了從前的事。

  六年前,六皇子也不過十二、三多歲而已,和長興侯府的幾位公子關係很親近,春獵秋獵和平常出宮的時候,都在一起玩耍。

  有一年他和傅慎明、傅慎時等人一起在林子裡騎馬,正好騎到偏僻幽靜處停下來,因他主動要求賽馬幾圈,卻輸給了小他兩歲的傅慎時,面子上下不來,一邊開了句玩笑話,一邊拿鞭子抽了一下傅六的馬。

  沒成想下手有點重了,傅慎時的馬受驚,嚇得六皇子的馬也受驚了。

  本來不是大事,以傅慎時的騎術水平完全控制得住,正好當時六皇子的侍從們還未跟上來,傅慎明怕六皇子摔倒,便就近救了他,可誰知道傅慎時身邊掩映的樹叢之下竟然是懸空的!

  馬兒踩空,傅慎時摔了下去,馬兒摔死,他的命救了回來,可惜雙腿斷了接上之後還是氣虛血滯,脈絡痹阻,便殘廢至今。

  這件事畢竟不是六皇子有意為之,事後帝後安撫過長興侯府,也象徵性地責罰了六皇子,卻未公開說明什麼。

  長興侯府天之驕子傅慎時,就這樣如流星隕落,不復當年名聲。

  天家與長興侯府,心照不宣,而後依舊君臣和睦。

  事過之後,傅慎時似在京中銷聲匿跡,六皇子自有他的使命任務,不過三月半年,便再未惦記此事,事到如今,竟過了六年之久。

  六皇子很是深思了一會兒,他拿了貌美丫鬟手裡的帕子擦了擦臉,闊步往上房走,道:「偏廳見客,本宮換了衣服就去。」

  丫鬟立刻去二門復命,以便管事待客。

  傅慎時主僕三人,等候一刻鐘左右,便有人將其從角門領了進去。

  六皇子府前院偏廳,二人時隔六年相見。

  六皇子頭戴玉蟬扣,身著寶藍色金線暗紋直裰,眉目疏朗,比之從前更加意氣風發。傅慎時坐於輪椅之上,身子倒是略顯單薄。

  傅慎時拱手行禮,面色平靜道:「參見六殿下,小人腿腳不便,未能同六殿下行禮,還請殿下見諒。」

  六皇子撩起衣擺,坐在檀木靠背椅子的明黃柔軟坐墊上,直直地打量著傅慎時,眼神在他的雙腿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抿了抿唇角,才抬手道:「六郎不必多禮,過來說話。」

  時硯推著傅慎時走近了幾步,在右邊的四角高桌邊坐著,殷紅豆也跟過去,垂首而立。

  府里下人上了兩杯茶來。

  六皇子接了茶,瞧著傅慎時,道:「六郎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傅慎時瞧了左右丫鬟一眼,六皇子揮揮手,屏退她們。

  他又看著殷紅豆淡聲道:「你也出去。」

  殷紅豆愣了一下,頓了一瞬便抬腳走了。

  外邊的下人關好了偏廳的門,屋子裡便只剩下六皇子、傅慎時和時硯三人,登時寂靜得鴉雀無聲,唯有熱騰騰的萬春銀葉冒著幽幽香氣。

  六皇子擱下茶杯,端坐在上座,胳膊壓在桌上,身子稍側,瞧著傅慎時,面色微冷地道:「六郎現在可以說了罷?」

  傅慎時兩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輪椅的扶手上,嘴角悄然一動,聲音澀啞地道:「小人有一事相求。」

  六皇子左眉挑起,直勾勾地看著傅慎時,淡聲道:「且說。」

  傅慎時兩手微握,睫毛輕顫,神色平靜,道:「小人慾做一些生意,不過空有一番想法,卻無人事襄助,所以想請六殿下提拔一二。」

  六皇子冷冷地看著傅慎時,他摩挲著大拇指上一指寬的羊脂玉扳指,羊脂玉瑩白溫潤,觸之平滑細膩,但不知怎麼的,摸起來卻不如平日那般舒服了。

  傅慎時壓低了下巴,略一彎腰,朝六皇子低著頭,道:「還請六殿下看在往日相交的情分上,幫小人一把,小人……不勝感激。」

  他的語氣至始至終都很平靜,聲音也很輕,聽不出一絲多餘的情緒。

  茶煙裊裊,繚繞升空,清香陣陣,六皇子還在輕撫手上的羊脂玉扳指,臉上忽然多出一抹笑色,他往後一仰,倚在靠背上,抬起眼尾瞧著傅慎時,輕笑道:「本宮當是什麼事兒呢,既然六郎有事相求,便是念在你我從前的情分上,本宮也不能坐視不理,且說說,你要做什麼?」

  傅慎時語氣毫無波瀾地略述了五六分,不過沒有像殷紅豆說得那麼詳細,到底瞞了六皇子幾分。

  六皇子一聽說和賭坊相關,起初皺了皺眉頭,隨即鬆開,饒有深意地看著傅慎時,打趣道:「六郎倒是比從前有志氣。」

  傅慎時面色如常,右手收在了大腿上,正好被輪椅擋住,緊緊地攥成拳頭,骨節明顯泛著森冷的白,他仍低著頭,道:「叫殿下笑話了。」

  六皇子揚唇一笑,審視了傅慎時好一會兒,突然問道:「六郎的腿,可還好?」

  廳中又無端冷寂下來。

  傅慎時喉間一緊,胸口微有起伏,淡色道:「日漸好轉,不比從前那般時常發麻。」

  六皇子眼瞼微動,視線落在傅慎時的雙腿上,輕聲道:「嗯……本宮時常想起從前與六郎一道騎馬射箭的日子,如今倒是……可惜了。」

  傅慎時面上一派平靜,表情不顯絲毫異樣,聲音低了兩分,語氣仿佛平常,道:「不過是一場意外,人各有命,只能說小人福薄,沒有機會為國報效。」

  六皇子大笑著起身,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傅慎時,抬眉道:「六郎倒是與從前有些不同了。你說的賭坊的事,本宮有些主意,正好近來有人引薦一位人才與本宮,本宮府里幕僚足矣,此人倒可以引薦給你。他姓汪,祖上都是京師人,祖父因罪流放,不過到他父親那一輩已經大赦,可以回京,本宮聽說他有些能耐,只不過投靠無門,你看看,是否和你心意?」

  能讓六皇子誇說「有能耐」三個字,傅慎時便知道汪先生不會是泛泛之輩,他點了頭,應下了。

  六皇子又道:「賭坊一事,本宮手下還有一個管事有些經驗,倒是可以先叫他指點你一段時間,包括地段,以及跟坊間人打交道的事兒,他也經驗頗豐,至少助你順利開起來,不是難事兒,至於經營如何,全看六郎自己了。」

  傅慎時幾乎半個身子都彎了下去,拱手作深揖,他的指尖及不可見地顫抖著,道:「六殿下大恩大德,小人沒齒難忘。」

  六皇子面有笑色,親自扶起傅慎時,拍了拍他的手背,望著他道:「六郎說這話這就見外了啊。」

  傅慎時收回手,微微頷首。

  六皇子便道:「好了,本宮就多不留你了。三日後,你去原先咱們一道喝茶的茶樓里,說要見陳先生便是。」

  傅慎時壓了壓下巴,道:「小人告辭。」

  六皇子笑著「嗯」了一聲,高聲喚了府里的管事送客。

  傅慎時終於離開了十王府,他神色淡然地坐在輪椅上,精緻絕俗的面容如瓷器無暇,一路回長興侯府,他紋絲不動,唯有濃密的睫毛如羽扇一下下地撲在他的下眼瞼,時不時地遮住他沉沉的眸色。

  時硯屏氣凝神地坐在旁邊,渾身緊繃,兩瓣薄唇抿如冷冽的雪線,攥起的拳頭一直在發顫。

  殷紅豆不經意地打量著二人,也繃著小臉,沒有說話。

  到了府里,主僕三人回了重霄院,傅慎時回了上房歇息,時硯跟進去後,便一直沒有出來。

  殷紅豆見房門緊閉,便並未進去,她心裡焦急,正要找廖媽媽,廖媽媽聽說傅慎時回來,便來了重霄院。

  殷紅豆忙不迭跑到門口去迎廖媽媽,問道:「廖媽媽,六爺的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廖媽媽心口發疼,絞著帕子緩緩道:「知道這件事兒的也不少,罷了,就跟你說吧。」

  殷紅豆凝神聽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完的,即便廖媽媽已經簡述了很多過程,她卻仍能夠想像得到,當傅慎明選擇去救六皇子,傅六跌落山下的時候,心裡的絕望與無助……

  傅慎時騎術過人有什麼錯?六皇子要爭著跟他比,技不如人輸了,傅六又犯了什麼錯,六皇子要抽他的馬?

  他與六皇子同時摔倒,親兄長卻選擇了救外人,可明明他與傅慎明才血脈相連的手足兄弟!

  雙腿殘廢不得治,從天之驕子變成默默無聞地廢人,傅慎時從始至終,沒有丁點錯誤可尋。

  殷紅豆雙眼霧蒙蒙一片,她稍一眨眼,滾燙眼淚就順頰而下,她抬手去抹,卻越抹越多,好似泉水翻湧,源源不絕。

  今日傅慎時去求六皇子,是何等的低聲下氣,是如何打斷了傲骨低著頭。

  六皇子本也是無意為之,卻害了傅慎時一生一世,他即便是內心有所愧疚,恐怕也不敢承認自己犯了天大的罪過。

  她不禁猜測,六皇子或許還為難傅慎時了,六皇子怎麼會允許傅六上門「討債」呢,傅六隻能卑微地祈求他,才不至於激起對方的逆反之心,才能順利得到他的幫助。

  而且買彩和馬吊在她的觀念里是合法的,但是在這兒卻是下流事業,同為貴族,只怕六皇子還要調侃嘲笑傅慎時一番,他卻也只能生生忍受。

  想到此處,殷紅豆心如刀絞。

  她沒有辦法騙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她的事,傅慎時根本不會踩碎自己脊梁骨去求六皇子。

  殷紅豆跑去上房,她站在廊下沒有進去。

  時硯陡然開門出來,他走到殷紅豆跟前,喘著粗氣,紅著眼眶看著她,囁嚅半晌沒有說話,他倏地背過身去,用衣袖捂住眼睛,甫一開口,便如猛獸低吼,他低悶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道:「紅豆,如果你敢背叛六爺,我肯定親手掐死你!」

  殷紅豆擦掉眼淚,她當然不會背叛傅慎時。

  她會跟他肩並肩成立事業,爭取不再受制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