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紅豆,你說六爺這次肯去嗎?上次我那樣苦口婆心地說,他好歹聽了勸,可夫人又……」

  廚房裡,廖媽媽愁眉苦臉地嘆氣道:「這次叫我怎麼好開口。」

  她期盼地看著殷紅豆,等她的意見。

  殷紅豆摸了摸鼻子,這事要成了,可又是苦差事,上次傅慎時犯病差點沒把她掐死,這次她不太想摻和,但她顯而易見地躲不開。

  抱著死活不能和銀子過不去的心態,殷紅豆還惦記著向主子討個情兒出府,她道:「廖媽媽先別直言此事,趁著送水或者吃飯的時候探一探六爺的態度。若鄭家如夫人說的那般,真心喜愛六爺,六爺未必不肯去。您別怕,六爺了不得發頓脾氣,也不會比這更糟糕了。」

  廖媽媽點了點頭,她也知道這件事只能這麼辦,不過是想從殷紅豆這裡求個安心,她道:「那我這就去同六爺說說。」

  果然同殷紅豆猜測的那樣,傅慎時並未排斥與鄭家姑娘相看,他只對廖媽媽說了一句話,他說:「張大人不過四品青州知府,鄭指揮使可是官居三品,父母親倒是很替我考慮。」

  張大人指的是張小娘子的父親,他外任青州,官居四品,但從官階上看,他比鄭指揮使還低一級,但他已經外任八年,明年便要回京,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而鄭指揮使的官職是世襲,無軍功很難高升。鄭家無子,這位置將來要麼便宜鄭家旁支,要麼被朝廷收回。

  傅慎時第二樁親事看似更加體面,明眼人卻曉得,武官哪裡能跟文官比。

  廖媽媽浸淫侯府內宅,這一層她心裡明白,便說給了殷紅豆聽,還道:「六爺這般也不求什麼體面了,若鄭小娘子是個溫婉可人的,她娘家的家世,倒可以少計較些。」

  殷紅豆深以為然。

  廖媽媽拉起殷紅豆的手,溫聲道:「後日就要去莊子上,你跟著一道去。三爺的生辰禮物我挑好了,到時候你拿著送過去,多說兩句好聽的話,時硯嘴笨,只能指望你。」

  「好,我記下了。」

  後日,殷紅豆起了個大早,又是忙活做早膳,又是忙著仔細存放傅三的生辰禮物。

  匆匆吃過粥和饅頭,她便跟著一道上了傅慎時坐的馬車。

  七八輛馬車一路從長興侯府出去。

  殷紅豆摟著懷裡沉甸甸的楠木盒子,坐在馬車靠帘子的角落裡,趁著傅慎時閉眼休息的時候,她悄悄挑開帘子往外看,就像籠中鳥兒歪頭觀望外面的世界。

  傅慎時陡然睜開眼,冷不丁開口問道:「你很想出去玩?」

  殷紅豆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傅慎時在主動跟她說話,便扭頭答說:「想家。」

  眼下重霄院沒有別的丫鬟伺候,她還不敢說自己想離開侯府,她怕惹傅慎時不快。

  當然了,想家也是真的。

  殷紅豆父母極度不負責,她是被奶奶帶大的,雖然奶奶已經去世了,但她還是會想原來那個老舊的家。

  當下無人言語,一路順利地坐到了長興侯府在京都郊外的莊子上。

  這一處的莊子沒種很多糧食,大部分地方都用作騎射場地和種植梅花等觀賞性樹木,因此莊子上佃農不多。

  往年冬天傅家的爺們兒還愛上莊子騎馬打獵,常在莊上小住,別院也是精心修築過的。

  下了馬車,侯府的人都進了別院。

  院子開闊寬敞,正廳八道隔扇,門上的如意菱花窗通透明亮,孔格很大,便於冬天接收更多的陽光。

  今日秦氏請了賓客,客未至。她和潘氏先領著小娘子們一起在西次間,爺們兒則在東次間說話,由傅慎明照管著。

  東次間,傅三就在窗邊,他和傅慎明幾個都是騎馬過來的,到了有一會子了,眼下正同兄長說話,他俊秀大方,眉目舒朗,笑起來頗為風流。

  傅慎時懶得在眾人前說話,找了個有棋盤的角落待著,吩咐殷紅豆去把生辰禮物送上。

  殷紅豆憑藉上次在牡丹宴上的記憶,認出了傅三,她捧著盒子上前,心裡記著廖媽媽的囑咐,便道:「祝三爺如月之恆,如日之升。鵬程萬里,扶搖直上。」

  傅三笑著挑眉,朝殷紅豆望過去,笑眯眯道:「你這丫頭跟誰學的漂亮話?小嘴怪甜的。」

  傅五知道殷紅豆是傅慎時的丫鬟,他可沒忘記牡丹宴的事兒,便過來冷嘲熱諷道:「不過鸚鵡學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三哥有什麼好誇她的。」

  庶房的傅四過來湊熱鬧說:「那可不一定,這丫頭是老六房裡的人,指不定老六好好調教過的呢!」

  殷紅豆低頭腹誹,都是一堆什麼狗東西,聚眾調戲她,相比之下,傅慎時這點倒是好得多。

  她可不是任人輕侮的性格,殷紅豆道:「三爺謬讚,奴婢不過是在六爺跟前偶爾聽了一耳朵,本來代六爺向您賀生辰心裡還有些惴惴不安,是六爺說您乃端方君子,心胸寬闊,斷不會自降身份在言語上與區區一個丫鬟過不去,奴婢才敢斗膽代言。」

  鬼才相信殷紅豆的話,傅慎時會跟一個丫鬟廢話這麼多?

  這伶牙俐齒的丫頭,明里暗裡都在譏諷傅五狹隘不自重身份呢!

  傅五當然也聽明白了,一個丫鬟就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諷刺他,讓他顏面何存?

  他猛然起身,黑著臉道:「你這賤婢,誰准你頂嘴!信不信爺撕爛你的嘴!」

  殷紅豆一臉委屈地看著幾個爺們兒,她哪裡頂嘴了嘛?

  一個大男人,說不過她就要撕嘴巴,真真是沒度量。

  殷紅豆有些惱了,默默地把傅慎時也帶著罵了一遍,她可是重霄院的丫鬟,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這傢伙怎麼還不來替她解圍。

  傅慎時扔下手裡乳白的棋子,玉石相撞,聲音清脆悅耳,他示意時硯推著他過去,看著傅五道:「你自己也是鸚鵡學舌的人,何必平白無故拿丫鬟撒氣?」

  熟悉而冷淡聲音在殷紅豆身後響起,她莫名安心,嘴邊綴了個笑容,繼續垂頭不語,有傅慎時上陣,她大可以置身事外。

  傅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當年他們一起在族學讀書的時候,唯有傅慎時能每一次都與先生對答如流,要算起來,他可不就是鸚鵡學舌的人麼!

  不過那都是六年前了,傅慎時連陳芝麻爛谷的事兒都要提,傅五黑著臉,不悅道:「今非昔比。老六,我不過是調侃這丫鬟兩句,你這般在意做什麼?」

  殷紅豆撇嘴,這是調侃嗎?分明是想讓傅慎時難堪,傅六可不是站著任人打的性子。

  傅慎時勾起一個不屑的冷笑,他交握著雙手,眼尾微挑,問道:「今非昔比?當真?」

  傅五囁嚅不言,今非昔比當真,可在傅慎時面前,當不得真。

  六年前,傅慎時便名滿京師,先生們都斷言,他當時若參加科舉,至少可中舉人。

  現在的傅五,區區秀才而已。

  資質平庸與天賦異稟,如何比得?

  傅五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提「今非昔比」,他扯著嘴角道:「就事論事。」

  傅慎時淡聲道:「我這不正在就事論事麼?」

  「你!」傅五氣結,並著兩指,發顫地直指傅慎時。

  傅四唯恐天下不亂,添油加醋道:「老六,你怎麼把老五跟丫鬟相提並論。」

  挑撥離間功力一流。

  傅慎明身為長兄,以他一貫的性格,自然是想把事情平息下去,傅三卻先他一步,道:「老四這話可說的不對,就准老五就事論事,我家慎時就不行了?」

  這才像親情該有的樣子,殷紅豆心想,這種情況下,親兄弟之間就該偏私袒護嘛!

  傅五氣得滿臉漲紅,他的親哥哥傅二眼光一直流連在殷紅豆身上,並未幫腔。他遷怒於殷紅豆,看著她怒道:「這丫鬟不過臉生的標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從前在二房便輕浮下賤,實在不適合伺候人,索性就在莊子裡配了人算了。」

  「……」

  殷紅豆無語,怎麼就斷定她金玉其外了?她若輕浮下賤還能冒著生命危險到重霄院去?又憑什麼把她配人?

  屋子裡已經劍拔弩張,當下無人說話,殷紅豆細細的聲音像是從地里冒出來,她道:「奴婢不是敗絮其中,奴婢也不輕浮。」

  這下子眾人更加安靜了。

  傅三突然放聲大笑,胳膊擱在桌子上,揚眉笑問殷紅豆:「那你且說說,怎麼個不是法?」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句出自《詩經·小雅·天保》,這話原是臣子頌揚君主的話,後漸漸用於比喻事物興起上升。另一句則是出自《莊子·逍遙遊》,『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直上者九萬里。』這一句眾所周知,奴婢就不多賣弄了。」

  殷紅豆一個字都沒說錯,旁人目光曖昧,好奇得緊,傅慎時這樣的主兒,竟真的肯親自調教丫頭,倒算是奇聞。

  傅慎時眼眸波光微閃,嘴角一動。隨後直直地盯著傅五,他捏了捏手上的玉戒指,仿佛在看一個跳樑小丑。

  傅三朗聲笑道:「老六,你這丫頭肚子有些墨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啊。」

  傅慎明也不自覺地看過去,小丫鬟生的艷而不俗,因為年紀尚小,倩麗不失清純,一雙水潤的桃花眼炯炯有神,透著一股機靈勁兒。

  傅二手裡搖著扇子,眯眼瞧著殷紅豆,若有所思。

  傅五面色漲紫,脖子都紅透了,他兩手緊緊攥拳,剜了殷紅豆一眼。

  氣氛正僵,如意挑帘子進來,笑著稟道:「幾位爺,鄭夫人帶著她家小娘子和外甥來了。」

  鄭夫人的外甥程似錦是傅三的跟屁蟲,也是武將之子。

  傅五眼睛一亮,得意一笑,高聲應道:「這就來,那程似錦慣愛騎馬,爺得陪他玩一玩。」

  眾人掃了傅慎時一眼,他沒法騎馬,傅五的話,擺明了說給他聽的。

  傅慎時唇邊勾了個陰冷的笑,道:「時硯,出去。」

  殷紅豆詫異地看了過去,傅慎時可不像自取其辱的人!

  旁人也都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全是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