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豆仍然記得上次送餛飩給傅慎時,態度敷衍的後果,所以牡丹宴上幫助傅六,乃是真心所為。
微微垂頭,殷紅豆道:「六爺要聽實話,奴婢就說實話,不過奴婢說了若是六爺不信,奴婢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傅慎時抬眼看著殷紅豆,道:「你還沒說,怎知我不信?」
醞釀了一下,殷紅豆期盼了一下未來出府的機會,便答道:「奴婢是六爺的奴婢,所以奴婢愛重六爺,旁的奴婢不管,奴婢只管六爺的喜怒哀樂,六爺怎麼樂意怎麼來。奴婢今日見六爺與大爺僵持不下,又不忍大爺為難,才膽大出手。沒有別的原因,就是見不得六爺受委屈。」
沒有別的原因,就是見不得六爺受委屈。
傅慎時原本隨意搭在輪椅上的手驟然收緊,修長的手指握在扶手上,根根分明,乾淨利落。
室內寂靜無聲,落針可聞,傅慎時背後就是花窗,外面的牆下擺了幾盆嬌艷嫵媚的垂絲海棠,開花似錦,姿態又如貴妃醉酒,無香亦醉人。
明朗的日光照在傅慎時的沒有表情的臉上,他淡聲道:「出去吧,把廖媽媽叫過來。」
「是,奴婢告退。」
殷紅豆嘴邊抿笑,傅慎時沒有發脾氣,果然這個路子是對的!出府之日,指日可待!
出了上房,殷紅豆便把傅慎時的話,傳給了廖媽媽,她放下手裡的活兒,立刻去了上房。
近些年傅慎時倒是少有主動找廖媽媽的時候,她很開心,繞過屏風便問道:「六爺怎麼了?」
傅慎時把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把玩,道:「那丫鬟的賣身契何在?」
廖媽媽遲疑了一下,道:「六爺說紅豆麼?她的賣身契還在大夫人那兒,並未拿來。」
重霄院來過的丫鬟多,走的也快,雖是大夫人撥給傅慎時的人,但前車之鑑太多,廖媽媽也懶得去要她們的賣身契,反正最後都是要交給大夫人處罰的。
傅慎時語氣平緩地吩咐道:「勞廖媽媽跑一趟,去母親那裡把她的賣身契取過來。」
廖媽媽愣了許久,隨即笑開了,道:「六爺是要這個丫鬟了?」
這麼多丫鬟進重霄院,傅慎時還是頭一次同廖媽媽開這個口。
隨意地呷了口茶,傅慎時淡淡道:「不過是見這個丫鬟尚算可用,賣身契拿過來,便於管教而已。」
笑了笑,廖媽媽道:「六爺說的有道理,我這就去拿。」
廖媽媽到世榮堂,簡單地說明了來意。
大夫人正抱著小兒子盼哥兒,也未多想,便吩咐人去拿了殷紅豆的賣身契,又對廖媽媽道:「那丫頭可還合老六的心意?」
「六爺說尚可。」
大夫人笑容淡淡的,道:「那便好。本來一個丫鬟是不夠的,不過廖媽媽你也知道,原先的四個好丫鬟,都是從我身邊撥過去的,現在一個也不剩。馬上二老爺升遷,老五要籌備親事,慎時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手邊正是無人的時候,就先委屈他一陣子,等我忙過了,再給他多挑幾個可人的丫鬟過去。」
廖媽媽低著頭,倒也沒分辯什麼,拿著殷紅豆的賣身契,又同大夫人說了一些傅慎時平日裡的事。
大夫人聽得好好的,盼哥兒一蹬腿,說餓了,她便道:「好,這就去讓廚房做吃的給你送來。」
廖媽媽也知趣,行了禮便告了退,她剛走,傅慎明便走了進來。
傅慎明抱著盼哥兒玩了一會子,才問大夫人道:「母親,慎時身邊的丫鬟原是哪裡的?兒子怎麼從來沒見過?」
大夫人神色淡然,道:「你二嬸送過來的,剛廖媽媽還說慎時要她的賣身契,我才給了她去,怎麼了?」
眼神微滯,傅慎明隨即笑道:「沒什麼,不過瞧著慎時帶著個生臉的丫鬟,隨口問一問。」
傅慎明是在花廳吃過午膳才過來的,到底是晚了一步,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傅慎時有意保住殷紅豆,他也不會強行拆穿,鬧得兄弟鬩牆。他把花廳的事告訴了大夫人的時候,便隱去了殷紅豆不規矩的那一段。
大夫人聽罷卻還是惱的很,她不敢罵老夫人,嘴裡斥的都是潘氏不厚道,拿大房的人做墊腳石,又說傅慎時不懂事駁老夫人的臉面,還責問傅慎明:「明曉得老六是個什麼性子,你怎麼不阻止他亂來?你父親最愛惜自己的名聲,等他回來,少不得訓誡你們幾個。」
傅慎明只是低頭認錯。
大夫人疼愛嫡長子,未用重話說他,只催道:「快些回去罷,你媳婦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不容易。」
這廂傅慎明回了自己院中,重霄院那邊,廖媽媽也高興地回了院子,把殷紅豆的賣身契遞給時硯,叫他收好。
傅慎時卻接了過來,在賣身契上掃了一眼,低聲道:「她祖籍原是保定府的。」
長興侯府的祖祠在保定府,老侯爺就葬在那邊,祖宅里還有傅家旁支子孫看守,保定知府與侯府也還有些往來。
廖媽媽知道傅慎時是憶起了老侯爺,便道:「紅豆的老子娘後來在京中定居,她幾歲時便入了侯府,估摸著是不會說保定話。」
傅慎時把賣身契遞給時硯,淡聲道:「她京話說的倒是一般。」
廖媽媽笑而不語,送了賣身契,便出去同殷紅豆說了這件喜事,提醒她快去屋裡謝恩。
殷紅豆大喜,傅慎時果然肯保她,就算傅慎明親眼見證了整個過程,也不好為了她一個小丫鬟跟兄弟鬧矛盾,勢必會按下不說,這件事便順利揭過了,她果真沒有做錯,這簡直是傅六給她的最好的獎賞。
一想到以後生死都由傅慎時掌控,殷紅豆又樂極生悲,不過眼下先苟且活著才是正理,她拉著廖媽媽的衣袖又問:「六爺可還說了什麼沒有?」
想一想,廖媽媽道:「倒不是打緊的話,還說你京話說的一般。」
殷紅豆暗「嘁」一聲,她發音也是字正腔圓的好嗎,不過是沒有京中口音罷了。
也不閒扯其他,殷紅豆謝過廖媽媽,這就進了上房去謝恩,她的嘴從來都是抹了蜜似的,呼啦啦說了一大串。
傅慎時皺了皺眉,道:「行了。」
殷紅豆見好就收,笑道:「總之六爺英明神武,若是無事,奴婢就退下了。」
傅慎時淡淡地應了一聲,便吩咐時硯推他去書房。
——
轉眼便是一個月之後,初夏來臨,日頭漸盛,長興侯府各房各院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有所削減。
一天早晨,天朗氣清,殷紅豆端著下好的麵條送到書房。
進門的右手邊,殷紅豆瞧過去,時硯扶著木樁子,傅慎時以虎尾鞭抽打樁子,他擼起袖子,胳膊裸露在外,大臂結實地鼓起,線條流暢,手臂纖長白皙卻不失男子氣概。
殷紅豆暗驚,難怪那次感覺傅慎時胳膊力氣不小,原是常在書房裡舞鞭練習臂力的緣故。
放下案盤,殷紅豆道:「六爺,不如吃了早膳再動?」
傅慎時停下手裡的鞭子,扯下袖子,吩咐時硯一會子把木樁搬出去,等他用過早膳,出去透透氣,順便活動筋骨。
殷紅豆在旁伺候著,等傅慎時吃完,便把案盤同碗筷,一道端去了廚房。
吃了早膳,殷紅豆從廚房走出來,瞧見廖媽媽在院子裡的桃樹下,苦口婆心地同傅六說著話,後者卻面無表情,態度冷淡,紋絲不動,如同冰雕。
殷紅豆慢步走過去,廖媽媽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男子哪有不娶妻室的,六爺便是再喜歡獨處,身邊也總歸是要有個人服侍著才好。」
瞭然地抬抬眉,殷紅豆意識到,傅慎時已有十六歲,在現代尚是未成年,在古代卻是到了要傳宗接代的年紀。即便他是殘廢,長興侯府也不會叫他孤獨終老,何況侯府門第高,若不挑剔,結良緣未必不可。
廖媽媽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傅慎時仍是不予半點回應。
嘆了口氣,廖媽媽道:「六爺到底給個準話,你這半點態度不表,我便是你肚裡的蛔蟲,也不知道你想什麼。」說罷,她看了看殷紅豆,示意她過來幫腔。
走近兩步,殷紅豆看著傅慎時淺笑,道:「廖媽媽說的也是,男人哪兒能不……」
說到這兒,殷紅豆就打住了,傅慎時稍微扭頭,冷冷地看著她,陰沉的眸光,似要將人凍住。
摸了摸鼻頭,殷紅豆心虛地垂首,傅慎時果真敏銳,但凡她說丁點糊弄敷衍的話,都會惹得他不快。
一時大家都噤了聲,傅慎時仍自顧看著眼前那幾株桃樹,花桃的花期過了許久,結的小果子也已掉光,桃樹上只剩下光禿的樹枝,枯瘦伶仃,偶有一點零星的葉子點綴著,卻也失了往日的生機。
傅慎時聲音陰啞道:「廖媽媽可還記得這些花桃是什麼時候移植過來的?」
愣了愣,廖媽媽道:「記得,四年前的時候,夫人著人移栽,還是夫人親自過來盯的梢。」
傅慎時問道:「廖媽媽可見過別的院中栽種過桃樹?」
又愣了一下,廖媽媽道:「未曾。」
「廖媽媽可知道為什麼?」
仔細思忖,廖媽媽搖頭道:「不知道,不過倒是在水邊見過碧桃和柳樹。」
殷紅豆抿唇不語,桃樹和柳樹栽種一起,倒是俗氣的很,她的視線正好落在傅慎時身上,只見他幾不可見地吐了口氣,乾淨纖瘦的手指握抓了扶手,淨白的手背上透著淡淡的綠色線條,他聲音低低地道:「桃樹結果實早,十年便枯竭,是故稱為『短命桃』,並不適宜栽在庭院裡觀賞。」
語氣微頓,傅慎時他死死地盯著桃樹,低聲喃喃,死氣沉沉道道:「四年前,它就種在我院子裡,離枯竭之日,不過還有六年之期而已。」
廖媽媽瞪大眼睛,大驚失色,攥著帕子口齒不清道:「這、這怎麼可能!六爺是看了甚麼書上講的歪理,怎麼會是……不可能的!」
殷紅豆目不轉睛地看著傅慎時微紅的眼眶,抿唇不語,原來這四年以來,他都認為這幾株桃樹是他的催命符,卻忍到今日才說出口。
定一定神,殷紅豆走到傅慎時面前,低頭行禮,溫聲道:「六爺,不是這樣的。」
眼瞼微抬,傅慎時清冷的目光打向殷紅豆,直直地看著她,沉聲道:「你再說一遍。」
殷紅豆壯著膽子再說了一遍:「奴婢說,不是這樣的,桃樹許是有『短命桃』之稱,但是重霄院的桃樹,絕對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