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里又傳來了瓷器碎裂的聲音。
一個丫鬟嘆氣,「夫人懷了孩子,怎麼脾氣越發見長了?」
五福嬤嬤端著藥碗走來,凜冽的眸子瞪了那丫鬟一眼,「皮癢了是嗎?主子是你可以隨意議論的?」
那丫鬟瑟瑟發抖,立刻跪下,「嬤嬤恕罪啊。」
「自己去領板子。」五福嬤嬤眼神似寒刀一般,剜了那丫鬟一眼。
她轉身,深吸了口氣,才推門進了暖閣。
滿地都是青色花瓶碎片,五福嬤嬤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呆住的碧玉,「還不快收拾。」
碧玉點頭,麻利地蹲下開始收拾碎片。
五福嬤嬤走到徐瑤夜身旁,遞上了藥碗,「大姑娘,你可得緊著點身子。」
「我這身子有什麼要緊的?知道我懷了身孕,他都不過來看看我,他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夫人放在眼裡!」
徐瑤夜氣急了,下午裴長意那樣下她的面子,還陪著徐望月走了。
她越想越氣。
原以為裴長意從趙氏那回來,會過來哄哄自己。可如今晚膳時間過了,天黑近墨,他連句話都沒遣人帶來!
五福嬤嬤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藥碗又向上遞了遞。
徐瑤夜無可奈何,端著藥碗一飲而盡。
這藥苦得她眉目糾纏,恨恨地將藥碗砸到地上,「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喝這玩意兒,苦得要了我的命!」
「若是姑娘不願意喝,才是要命的。」五福嬤嬤平心靜氣地蹲下身子,收拾著地上的碎片。
不知是孕期影響,還是當真氣急了,徐瑤夜今日也太控制不了脾氣。
若她之後還是這樣的脾氣秉性,五福嬤嬤對她也是失望了。
徐瑤夜知道五福嬤嬤的意思,語氣平緩下來,「徐望月呢?去書房了嗎?世子爺在哪?」
五福嬤嬤一一答來,「二姑娘下午便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方才紅玉去熬了藥,說是二姑娘昏睡著呢。」
聽到徐望月是一個人回來的,徐瑤夜臉上的神情緩了緩。
她把玩著手上的護甲,追問道,「世子爺呢,此刻在哪?」
「小廝回報,世子爺方才出府了。」
徐瑤夜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或許她不該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徐望月身上,侯府外頭,還有許多會勾引人的狐媚子。
「算了。」徐瑤夜揮了揮手,「讓他們繼續盯著。」
五福嬤嬤聰慧,她派去的人只跟裴長意到侯府門口,出了侯府便不跟了。
以裴長意的本事,怕是跟不了幾步就會被他發現。
此刻,駿馬飛馳,在一棟低調的大宅門口停了下來。
窗外,樹影婆娑,星光黯淡無光,黑沉沉的夜籠罩著蒼茫大地。
暗色中,一個男子隱在屏風之後。
身姿挺拔,鴉青色的袍子,芝蘭玉樹,身上隱隱有股清冽冷香。
他似乎是在等著誰,不斷往外眺望著。
片刻,腳步聲自門口響起。
裴長意稜角分明的臉,在幽暗之中若隱若現,凌厲眉骨至清冷下顎,分割出一道弧線。
一半藏於暗中,一半映著微光。
「裴卿,你來了。」
屏風後的男人見裴長意踏步而來,語氣溫和開口。
裴長意一身玄衣,發如墨玉,劍眉入鬢。
他在屏風前停住腳步,似乎早已習慣二人之間如此對話。
「顧家三郎已被我勸服,回戰場立功,軍需一案暫時被我壓下。」
唯有引蛇出洞,才能一擊必殺。
「眼下難辦的,是書生案,這案子我一拖再拖,已然快到時限。」
「明知他是無辜的,卻要判他秋後處斬,此事絕非君子所為。」
「我知道。」屏風後的男人語氣軟和,「裴卿監管典獄司之後,從未有過冤假錯案,此案確實難為你了。」
「只是如今我們不可輕舉妄動,縱然判了秋後問斬,我們還有時間為他翻案。」
見裴長意一言未發,男人輕嘆了口氣,「我亦不想如此,只是你我都知道軍需案背後牽連甚廣,牽一髮而動全身。」
「現在我們只能先忍耐……」
「若忍無可忍呢?」裴長意眼神冷漠又沉穩,嘴角克制隱忍,眉頭緊皺,黑眸危險地眯起。
他薄唇微啟,語氣平靜而堅定,「我要休妻。」
不過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像是一顆石頭輕飄飄地扔進湖裡,湖面上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湖水不再平靜。
男人沉默了片刻,許久,他開口說道,「我知道裴卿的家事,我不該置啄。」
「可你的妻子徐瑤夜乃徐御史之女,此刻若是休妻,你我布局已久,豈不是功虧一簣?」
男人的態度比方才更軟了幾分,「長久以來的布局,你所費心力,智謀之高遠,你可忍心放棄?」
男人隱約覺得,裴長意的態度和之前不同了。
他此番的忍無可忍,可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屏風後的男人端起茶盞,卻未曾入口。
他很想問問裴長意,為一個女人放棄他們布局已久的大業,可值得?
可他轉念,並未問出這句話。
他很了解裴長意,若是他做了決定,那這個女人便是值得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裴長意一雙狹長的鳳眸微微上挑,眸底深處是全然的漫不經心,薄唇微啟,眉梢稍揚,看似慵懶隨性,卻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氣。
「我有把握,魚和熊掌,未嘗不可兼得。」
軍需案,書生案,背後牽扯無一不和徐瑤夜和徐家有關。
待裴長意越查越深,才發現背後之人不止是徐御史,牽連更廣。
他一直沒有動徐瑤夜,長久以來的容忍,都是為了布局,將幕後最大的那條魚引出來。
可眼下他已忍無可忍,亦是不想再忍。
雖說此刻休了徐瑤夜,可能會打草驚蛇。可他做事,從來不會只做一手準備。
棄了徐瑤夜,他亦可走另一條路。
可若是弄丟了徐望月,他只怕沒有下一次心動了。
見裴長意如此堅定,屏風後的男人放下了茶盞,眉眼間滿是愁色。
他當然知道裴長意很厲害,可他不想賭。
走別的路,或許也盡在裴長意的掌握中,可眼下這一局他們布局太久了,只差臨門一腳。
他不想,他真的不想重來了。
男人嘆了一口氣,「裴卿,我知道你的心意很難改變。」
「對了,我近來偶然得知一個消息。」
「不知裴卿可否想知道,當年是誰將你帶出了侯府,令你流離失所,困在林家村這麼久的?」
裴長意那幽暗冷沉的眸底,燃燒著炙烈的火焰。
他探尋這件事的真相,花了數年。
如何會不想知道?
他心裡清楚,這是一筆交易。
用他所在意的真相,換他先不休妻。
他想知道真相,卻不想接受一筆交易。
男人搶在裴長意開口之前,語氣低了幾分,「裴卿,無論你是否休妻,我都會將此事真相告訴你。」
「只望你看在我們數年的情分上,再忍忍。」
「我們布下這一局,只差臨門一腳。」
「待事成,我向你保證,無辜之人的性命,你的婚事,你心上之人,全都如你所願。」
「這不是交易,是請求。」
裴長意眼神閃爍,他從未見過男人用這樣的口吻與他說過話。
他眼前,屏風後之人,地位尊崇,非同尋常。
能如此忍耐下來與他商量,當能說一句天恩浩蕩。
裴長意知道,此事由不得自己孤注一擲。
打草驚蛇是小,江山天下是大。
情愛是小,百姓蒼生能否得明主,才是大事。
他想請。
請徐望月,再等一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