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酉時,混亂的祭祖大典已過去四個時辰。閱讀在這四個時辰里,唐奕拷問著朱門殤,唐驚才找上沈玉傾,唐絕艷找上了唐飛,謝孤白正與小八商量如何救出朱門殤。
「五毒門的人跟青城住在一起,她們人數少,也不是大派,不是青城弟子的對手。」小八道,「把她們抓起來,送給唐奕當見面禮,沈公子才有機會見到朱大夫,勸朱大夫招供。」
小八接著道:「我們的目的是聯姻,誰當上唐門掌事無關緊要。跟唐孤聯手,讓朱大夫指認二小姐,二小姐身邊就只剩下嚴青峰跟孟渡江兩人,內外孤立,必敗無疑。」
「把二小姐送進青城,沈公子可不樂意。」謝孤白道,「你確定這是萬全之策?」
「沒人說要娶二小姐入青城。」小八閉著眼睛,似在沉思,「也不是大小姐,估計是唐家第三代的某個侄女。」
「那二小姐呢,留在唐門?」謝孤白問。
「或許死了,或許在某個地方,華山,峨眉,甚至點蒼,這要看她本事。總之,不會在唐門。」小八道。
「冷麵夫人呢?她可是以保二小姐上位為條件的。她如果醒來,看到二小姐不在,聯盟還能成?」謝孤白問。
「唐絕說遺書要等冷麵夫人死了才會公布。冷麵夫人不會醒來,唐絕也沒辦法宣布繼承人。」小八道,「這不用擔心。」
謝孤白心裡一驚,表面上小八是他的書僮,但實際上只有他們兩人知道誰主誰從。三年前,他在甘肅遇到他,他記得那一天的風雪,也記得那一番爐前茶話。從那之後,他自願當他的替身,他相信他的每一個判斷。他們是摯友,更是知己。
他不笨,真正的謝孤白不會允許自己身邊跟著一個蠢人,作為替身,他必須有自行判斷局勢的能力。謝孤白相信除了他,這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能做好這工作的人,聰明人通常不願意掩蓋自己,愚蠢的人又無法勝任。
所以他提出了質疑:「就算他們有這個膽子謀害冷麵夫人,唐孤也不會答應。」
「所以我們結盟的人不會是唐孤。」小八道,「唐奕、唐少卯,誰在長生香里放了『五里霧中』,誰就是我們的盟友。」
「你希望沈公子這樣做?」謝孤白再次提出疑問。
「我希望你這樣對他說。」小八道,「起碼讓他知道有這個可能。」
「如果他不願意呢?」謝孤白又問,「這可是直接參與了唐門內鬥,賭注甚大,一旦失敗,等於把唐門奉送給點蒼。」
「那朱門殤就活不了。」小八道,「他熬不過刑,也會招出二小姐,到時兩邊都討不了好。祭祖大會上沈公子沒有表態支持二小姐,二小姐對青城仍存著疑慮,只有殺了朱大夫才能取信於二小姐,之後另作打算。」
謝孤白臉色一變,道:「沈公子更不會答應。」又道,「朱大夫是人才,我們需要他。再說,獻這種計,沈公子以後不會信你。」
小八淡淡道:「是你不願意吧。」
「朱大夫是我們的朋友,你不想救他?」謝孤白道:「事不可太盡,總要留餘地。」
小八道:「事事兩全只是愚者的幻想,取捨才是現實。沈公子不動手,二小姐也會動手,朱大夫同樣保不住。」
謝孤白又問:「怎麼殺?朱大夫還在牢中呢。」
小八道:「比起抉擇,實行容易多了,隨便也能想出十個八個法子。」
謝孤白又問:「如果沈公子執意要救呢?」
小八淡淡道:「那我會很失望。」
謝孤白默然半晌。誠然,小八的提議是最好的,如果以結盟為目的,要倒向唐孤一派,最好讓朱門殤招供,若要倒向唐絕艷一派,最好的方式就是殺朱門殤。對於如何達到目的,小八總是知道最快的捷徑。
或許在運籌上自己不如小八,但他想,總有一件事是他能教小八的,教導這個思緒縝密的聰明人一些除了算計之外的道理。
「我不會對沈公子講這個。」謝孤白道,「你可以用我的名義去講,就說我病了,不想見客。這樣也好,他會以為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所以無顏見他,起碼少一點厭惡,對你也有幫助。」
「你會說的。」小八道,「如果你不說,二小姐很快就會殺了朱大夫,那時兩邊都表不了態,沈公子的目的沒達成,朱大夫也救不活。」
謝孤白默然半晌,嘆了口氣道:「如果朱大夫能活著,我想請他替你把脈。」
小八問:「為什麼?」
能讓小八提出疑問似乎是件值得得意的事,謝孤白微笑,即便這微笑帶著一絲苦澀:「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個活人。」
小八道:「總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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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傾不接受謝孤白的建議,他願意有限度地在唐門內鬥上給任何一方提供協助,正如他答應冷麵夫人做唐二小姐的後盾,但到了這份上,就涉入太深了。
「幫唐孤,只要冷麵夫人不死,就不會答允結盟,此行的目的就不能成了。」謝孤白道,「要幫二小姐,就要放棄朱大夫。」
「我們可以聯絡二小姐。」沈未辰道,「她信得過我們,才讓五毒門弟子跟著青城。」
「那只是她沒有更好的選擇。」謝孤白道,「她為什麼沒來見我們?現在急需盟友的是她,她不信任我們。」
「大小姐不是來了?」沈未辰問,「請她幫忙聯絡二小姐?」
謝孤白道:「朱大夫不死,始終芒刺在背,那是一枚能致二小姐於死地的棋。你不動手,二小姐也會動手,朱大夫熬不了多久。關鍵在於,二小姐判斷朱大夫能熬多久。」
「你說二小姐會殺朱大夫?」沈未辰站起身來,道,「我們不淌這渾水了!哥,救出朱大夫,我們離開唐門!九大家不是只有這一家,點蒼就算得了唐門一票,也不過四票,還差著一票,我們上武當去,就算去丐幫或崆峒也好!」
沈未辰的話觸動了沈玉傾。無論哪條路都不符合他的為人,如果把事情做到這份上才能阻止點蒼取得崑崙共議盟主的位置,他寧願另闢蹊徑。何況如果沒救出朱門殤,不止自己,小妹也會終身愧疚。
「如果只以救出朱大夫為考量,可有辦法?」
「鐵劍銀衛不出甘肅,失去唐門,青城只剩下衡山武當兩派可為奧援。唐門跟華山點蒼連成一氣,對青城極為不利。」謝孤白道,「公子請三思。」
「跟點蒼結盟有什麼好處?到最後說不定點蒼還要吃了他們。他們難道不懂,諸葛焉當上盟主,說不定就不下來了,規矩一壞,後面的事就停不了。」沈未辰道,「跟他們解釋清楚,聽不聽隨他們!」
沈玉傾知道小妹心急,又聽謝孤白道:「滅六國者,非秦也,乃六國。」
這是杜牧《阿房宮賦》中的一句,雖然原賦的意思是說六國不愛護人民,導致為秦所滅,然而沈玉傾並不會傻到相信這是真正的原因。詩人的悲鳴與感嘆即便有幾分真心,多半也用來展示自己悲天憫人的情懷與獨特見解。六國被滅,多半出於自己愚蠢,在「利」字面前被分化擊破。冷麵夫人城府深沉,還可與諸葛然交手,唐家的二代只怕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唐孤一派勢大,得到我們幫助也不見得感恩。我看唐家這代人中沒人是諸葛副掌的對手,如果用這種方式取得聯盟,勢必無法長久,甚至崑崙共議之前,唐門就會被點蒼策反,無益於事。我們要與二小姐結盟,也要救出朱大夫。謝先生!」沈玉傾站起身來,對著謝孤白長長一揖,「我們一行五人名為主從,實為益友。我見重先生的智謀與見識,望先生以王道教我。兩全固難,正因此難,才見先生手段。」
「為了救朱大夫,讓點蒼當上盟主,以致天下生亂,也無所謂?」謝孤白問道,「你這樣成不了事的。」
「當斷則斷,但眼下還不到該斷的時候。誠如小妹所言,失了唐門還可補救,失了朱大夫,如何補救?」
謝孤白默然不語,小八忽道:「先生你再想個辦法吧。」
謝孤白道:「你有辦法?」
小八搖頭道:「你都想不到,我哪有辦法。」
謝孤白問:「那我再想想?」
小八道:「那就想吧。」
兩人起身,辭了沈玉傾兄妹。回到房中後,謝孤白苦笑道:「我早說他不會答應了。」
小八道:「這是偽善。」
謝孤白笑道:「若你真覺得這是偽善,何不留下幫唐二小姐?你們要是有孩子,肯定是千秋萬代,唐門天下。」
小八道:「你真是樂觀。」
謝孤白道:「我無須煩惱,自然樂觀。」
小八道:「唐絕跟冷麵夫人也生了唐錦陽,誰知道呢?」他走到窗前,看了看屋外,見都是唐家守衛。
「不能跟二小姐直接見面,會被懷疑。你照我的話,請沈公子修書一封。」
謝孤白一愣:「你早就想到辦法了,故意拿前兩個主意去試探沈公子?」
「不是最好的辦法,但總是要賭運氣。」小八道,「沈公子說得沒錯,唐家二代沒人是諸葛然的對手,跟他們結盟,必被瓦解。」
「要寫什麼?」謝孤白問,「怎麼交給二小姐?」
「交給白大元,他們跟五毒門的人住在一起。唐絕艷今天若去見五毒門的手下,就能把信交給她。」
謝孤白又問:「如果她沒去呢?」
小八道:「那就希望朱大夫熬得住,也希望二小姐不要急著殺朱大夫,不然,事情就不可挽回了。」
※
朱門殤的腳尖僅僅勉強踮在站籠底下的磚塊上,就以腳尖的力量支撐住全身。剛開始的時候,他只覺腳尖酸麻疼痛,沒多久他的大腿便開始不住顫抖,他知道那是肌肉繃緊造成的疲勞。那酸痛不住蔓延,一雙腳幾乎失去知覺。當他忍不住屈起雙腳活動時,站籠的頂端卡住他脖子,讓他窒息,他急忙把雙腳放下,卻踩了個空,慌亂中忙跺了幾次腳,挺直了腰,才勉強站到支撐的磚塊上。他想大口喘氣,卻不住咳嗽,悶在胸口的濁氣像是要從肺里炸出來似的,憋得難受。他不敢再屈腿,然而折磨才只是剛開始而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也沒有很久,疼痛又從麻木的雙腿中甦醒過來,他的腿抖得厲害,疼痛更爬到了他的臀部與腰間。他彎不了腰,只能挺直站著,勉強彎起一條小腿活動,想要舒展一下繃緊的肌肉,另一隻腳卻已撐不住體重,幾欲摔倒。他連忙站直,只這一動,喉嚨又被卡得難受,吸不進氣,吐不出來。肺部的疼痛提醒他之前受的內傷,隨之而來的是他的胃也開始痙攣。他想吐,幸好他早餐後未進食,不然吐出來的食物會卡死他的氣管,他會死於窒息。又或者,這種情況下根本吐不出來,他不能確定。
才過了多久?他不知道,對他而言,大概有一天一夜那麼久。沈玉傾會想辦法救他嗎?肯定會的,那個青城大少爺是個好人。但他救得了自己嗎?這裡是唐門,他們鐵了心誣陷唐二小姐。
怪自己不該偷那顆「五里霧中」,還是怪自己不該去看冷麵夫人的傷勢?應該怪自己笨,不該把藥帶在身上。江湖險惡,他的習性是保命藥救命針從不離身。頂藥、解毒丸向來隨身攜帶,「五里霧中」是危急時救命的藥,他偷到後也隨身攜帶,早上放了針,卻忘記放下藥。
疼痛跟麻木已經蔓延到背部來,他的小腿開始抽筋,疼得讓他沒有力氣思考,他咬緊牙關,沒多久就哀叫出聲。抽筋的疼痛加速了胃部的痙攣,他不住咳嗽,呼吸更加困難。他知道自己快要昏倒,他希望自己能夠昏倒,這樣可以死得快點,但疼痛讓他保持清醒,他的手臂也因為過度緊繃而開始感到麻木。
到底過了多久?四個時辰,八個時辰,還是一天了?
他聽見腳步聲,看見唐奕走了進來。
顧不得面子,朱門殤大喊:「放開我!快!放……咳咳咳,我……咳……」他不住咳嗽,見到救命機會,腳下一空,又卡著了喉嚨。
唐奕笑道:「我還以為你是個硬漢,午時至今還不到三個時辰,你怎麼就扛不住了?」
朱門殤喊道:「招,我招了!放我……出……」
唐奕大喜,揮手命人放出朱門殤。朱門殤一出站籠,再也站不住,摔倒在地,立時暈了過去。
唐奕皺眉道:「怎麼這麼沒用?把他叫醒!」
侍衛上前打了朱門殤幾巴掌,朱門殤只是哀嚎,卻不肯醒。唐奕道:「用水潑他!」
侍衛取了水來,正要潑向朱門殤,朱門殤猛地翻起,一頭撞向水桶,把水桶撞倒在地,大口喝起水來。原來他未昏,只是不這樣騙,只怕連口水也喝不到。
那侍衛先是踹打,朱門殤只顧喝水,唐奕怒道:「打他幹嘛?拉走啊!」侍衛這才將朱門殤拉開。
「還挺精神的嘛?」唐奕笑道,「喝了幾口水,能多站幾個時辰?順便告訴你一聲,別以為有救兵,老夫人沒十天半個月不會醒,你扛不到那時候。」
不可能捱得住,朱門殤知道唐奕的自信,三個時辰已經要了他半條命,一連十幾天這樣的酷刑,簡直不能想像,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樣的硬漢,不可能捱得住。
「刑,比死更難捱。」唐奕笑道,「沒人會怪你。說吧,二小姐是怎樣要你下毒的?」
「我要吃飯!」喝完水後,朱門殤稍稍恢復了精神,道,「不要辣的!人參雞湯、酸菜魚、烤鴨、枸杞燉排骨!還要酒,上好的竹葉青,我要吃飯喝酒!」
「你招了,馬上就有東西吃,急什麼?」唐奕道,「先說清楚。」
「我他娘的要吃東西!」朱門殤怒吼道,「老子是廢物,老子扛不住,但老子還是要吃東西!誰知道你們說話算不算話?肏你娘的快給我拿菜來!」
唐奕揮揮手,示意侍衛去準備飯菜。
疼痛使朱門殤蜷曲成一團,他雙手抱住小腿,使勁調勻呼吸,不住地按摩雙腳。這是另一種疼痛,但對比起剛才,這是舒服的疼痛。
過了小半個時辰,又聽到腳步聲,是唐柳來了。
「怎麼來了,有事?」唐奕問道。
「二丫頭去帳房了。」唐柳道,「怎麼辦?」
「飛堂兄未必會幫她,就算要幫,就他那點人馬?」唐奕冷笑,「他沒那個膽,也沒那個能耐。」
「就這樣不管了?」唐柳問。
「也不是不管,去探個口風可以。」唐奕道,「注意她跟青城那幫人有沒有碰頭。」他看著朱門殤道,「那人畢竟是青城世子,別弄得太難看。」
唐柳道:「當然。說到這,那小姑娘真有本事,跟七叔拼力,保了這小子一雙肩膀,真是見鬼了。」
唐奕道:「肯定是七叔留手了,畢竟是青城嫡系,給個面子,唬唬他們就是。就那年紀,能有多深修為?」
唐柳道:「也算有資質了。」
朱門殤聽他們閒聊,沒關注自己,更是加緊動作。又聽唐柳問:「這小子怎樣了?」
唐奕道:「要招了,這刑沒人扛得住。」
唐柳冷笑道:「才三個時辰,也不是個硬漢。」
唐奕道:「你自個站站看,別光動嘴。」
唐柳呸了一聲,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朱門殤只聽到唐奕說他與唐孤商量過,要衛軍儘量守在冷麵夫人屋外,以防二丫頭暗下毒手,之後唐柳便行離去。
又過了會,侍衛送上酒菜。朱門殤撲了上去,一把搶過酒壺,一口乾完,又抓起了湯里的雞肉排骨,大口地啃,一邊喝著枸杞湯。唐奕覺得古怪,喝令把他架起。
「喝也喝過吃也吃過,該招了吧?剩下的酒菜跑不了你的。」唐奕道,「二丫頭怎樣勾引你,怎樣讓你對老夫人下毒的?」
朱門殤挑了挑眉毛,卻不回話。唐奕問道:「怎麼不說話?」
朱門殤又挑了挑眉毛,道:「我說了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拿眉毛說事,或許是這幾天被沈玉傾他們調侃多了,自個也把眉毛當梗了。他覺得好笑,想來若是眾人在此,聽到這話肯定也會笑,可惜眼前只有唐奕,他不懂這笑話。
唐奕怒道:「少跟我玩把戲,隨時讓你回去站著!」
朱門殤笑道:「你家二丫頭勾引男人的本事就不用說了,我就是用這眉毛下毒,就這樣挑呀挑的,就把毒給下到香裡頭去了。」
「娘的,耍我!」唐奕一腳踹向朱門殤肚子,朱門殤「嘔」的一聲吐了出來,滿地酒水食物。
該死,又吐出來了,朱門殤心想。酒能活血,人參補氣,能讓自己好受一點。唐奕怒不可遏,又重重踢了兩腳,一腳正踢在朱門殤下顎處,把一顆臼齒給踢斷了。
唐奕蹲下身子,從袖子裡取出一把短刀,道:「你是大夫,斷了手還能行醫嗎?」說著在他肩頭比劃著名。
朱門殤瞳孔收縮,怒道:「你想幹嘛!」
唐奕道:「你這苦頭才剛開始而已。」說著手起刀落。朱門殤只見眼前明晃晃的刀光閃過,正要叫出聲來,卻發現唐奕並未傷他,只是額頭一涼。
唐奕笑道:「你這眉毛看了甚是礙眼,剃掉了卻又可笑。」
原來唐奕只是恫嚇,把他眉毛剃去。
「這次你站久一點,別死太早,還有的受。」他揮手,侍衛上前把朱門殤架起,又送回站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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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八,戌時,一輛馬車駛出了唐門大院。那是運送藥材到唐門的車輛,卸了貨後,趕在門禁之前離開。
嚴青峰迴到自己房裡。唐絕艷戌時才回,吩咐了他與孟渡江一些事,要他們各自休息。他提議守夜,唐絕艷只答:「如果七叔要衛軍衝進來,多兩個人也保不住我。你們養好精神,還有下半夜。」
下半夜……他知道今晚會有不少事,他得養精蓄銳,才能應付下半夜的變化。他心跳得比平常更急,情緒高亢,即便華山世子,牽扯到唐門家變,也不知會有怎樣的結果。
他一推門就察覺不對。透過不到一個指節寬的門縫,他看見了一條黑影,等到門被推開兩指寬時,他已經確定那條黑影正坐在桌前。
當門縫開到拳頭寬時,他已握劍撲出。他腳步快,拔劍更快,踏出第一步時,他的劍已經出鞘,刺向那條人影。
他不想知道對方是誰,這個唐門裡頭,多的是敵人,沒有朋友。就算是朋友,也可以先制服了對方再說。
他是華山嫡子,自幼受的武學教育與普通弟子完全不同,這一劍又快又准,兼且收放自如,無論對方如何閃避騰挪,他總有辦法繼續追擊。這樣的武功,在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一輩中,絕對算得上頂尖。
「咯」的一聲,那人並未閃避,手中拿著類似短刀的細長物品,擋下了這一劍,聽聲音卻不似金屬碰撞之聲。這人功力深厚,看來不是個年輕人,他正要再出劍,就聽對方說道:「世侄且慢,是我。」
他聽過這聲音,他知道是誰了。
「少卯叔,這樣的玩笑開不得。」他冷冷道。
那人正是兵堂的唐少卯,他所用的兵器正是他慣拿的摺扇。
「點了燈說話吧。」
嚴青峰拿起燭台,嗅了嗅蠟燭,將之拔起,從懷裡另外取出一節蠟燭安上,點了燈。
「你倒是小心。」唐少卯道,「我沒下毒。」
「這裡是唐門,小心一點好。」嚴青峰走到床邊坐下,與唐少卯保持一段距離。他雖已把劍入鞘,卻沒將劍放下,問道:「堂主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唐少卯拿摺扇在掌心上拍了兩下,說道:「你想要二丫頭,對吧?」
「哪個男人不想要?」嚴青峰冷笑,「你有什麼好主意?『三分媚』?」
「二丫頭要是當上了掌事,你拿什麼要她?」他指了指嚴青峰的□□,意有所指,「還是你有什麼過人的長處?」
嚴青峰甚是惱怒,沉聲道:「除了我,還有誰配得上二小姐?」他冷笑,「孟渡江?憑他?」
「青城的沈玉傾沈公子怎樣?」唐少卯道,「你哪一點比得上他?」
嚴青峰瞳孔登時縮了起來。
他不知道怎樣的男人可以打動唐絕艷,或許沈玉傾也不行,但是他有的一切沈玉傾都有,而且更好。他是九大家的嫡子,沈玉傾卻是九大家世子;他算得上英挺,跟沈玉傾一比卻相形失色;他武功是華山嫡傳,在同輩中屬佼佼者,但看沈未辰從八衛手上救朱門殤那一手,他自認辦不到,連妹妹都有這等武功,沈玉傾想必更讓他望塵莫及。
沈玉傾每一樣都比他好,如果沈玉傾打動不了唐絕艷,自己更沒那本事;如果自己有什麼可以打動唐絕艷,沈玉傾只會更能打動她。
「幫著她,你要不到她。」唐少卯道,「我能幫你要到她。」
嚴青蜂忽然發現,室內的光線仍然太暗,這樣的夜色下,只憑一根蠟燭是看不清楚眼前這人模樣的。
「你能?」他哈哈大笑,「不是把她送去青城聯姻?」
「那是他們的想法,錦陽堂弟的想法,你知道,他向來異想天開,別當一回事。你該聽聽我的說法。」
「你說,我聽。」嚴青峰道,「怎麼幫我?」
「青城不會要二丫頭,他們不敢。」唐少卯道,「我明天會去見沈玉傾,答應許配給他一個唐門姑娘。兩家聯姻,這是他來的目的,目的達到就好。」
「你說了算?」嚴青峰冷笑,不以為然。
「他們會答應的,他們很在乎那位大夫,我拿大夫當條件,他們會鬆口。再說,你看這封信。」
他從懷裡遞出一封信,嚴青峰接過,就著燭火看了,冷笑道:「點蒼的使者入境了?那又如何?」
「青城這次的目的是聯唐門抗點蒼,你知道吧?」
他是華山嫡子,自然知道父親嚴非錫與諸葛焉的密謀,只是不說話。
「二丫頭勢孤力單,沒有勝算,只要在老夫人醒來前弄走她,她就翻不了身。沈玉傾不會下注在她身上,否則早上就表態了。如果他不答應,我們就轉跟點蒼結盟。朱門殤加上結盟,又不用娶二丫頭進門,你說,他會不答應嗎?」
「為什麼不是嫁大小姐給青城,而是隨便一個唐門姑娘?」
唐少卯搖頭笑道:「不是隨便一個姑娘。等二丫頭失勢了,是大丫頭值錢還是奕、柳的女兒值錢?」
「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嚴青峰道,「那是青城的事。」
唐少卯道:「青城不幫她,二丫頭剩下什麼?二伯手裡一封太夫人遺書而已。」
他看著嚴青峰,緩緩道:「殺了孟渡江,把她帶到華山去。這婚事,我替二丫頭做主。我保證從這裡到華山的路上,沒有一個唐門子弟會攔你。」
「她會恨我。」嚴青峰道。
「你在乎?」唐少卯反問。
是的,他不在乎,他只要她的身體。唐絕艷的心,誰也駕馭不住。
「退一百步說,二丫頭不會甘心,那時她最好的出路就是幫你取得華山掌門之位。對她而言,當華山的掌門夫人跟當唐門的掌事並無不同,也只有你當上掌門之後,她才有辦法報復我們。有了她,就像當年二伯父有了太夫人一樣,華山與二丫頭都是你的。」
唐少卯說著,每一句都理所當然,而嚴青峰知道,他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你不怕太夫人醒來後報復?」嚴青峰問,「冷麵夫人的手腕你清楚。」
「那也要她醒得過來。」
燭火在暗夜中搖曳,忽地爆出一小朵火星,嚴青峰眼中的唐少卯不再只是個模糊的黑影,那形象在那瞬間忽地鮮明了起來。
「是你對太夫人下毒?!」嚴青峰脫口而出。
燭火搖曳,唐少卯的臉色隨著燭光明滅不定。
※
九月十九,子時。
夜很深,月光被烏雲籠罩,大街上只有微弱的燈火閃爍。
不知從何處而來,幾個人、十幾個人、幾十個人,越來越多的人慢慢向唐門大院靠近。
朱門殤已經撐不住了,這次他的疼痛來得比之前更快,他以為自己能靠酒力與藥力多支撐一會,但他扛不住。劇烈的痛苦使他全身抽筋,他是大夫,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廢掉。
又過了幾個時辰?兩個?三個?唐奕明天還會來嗎?自己還能扛住不招嗎?
沈玉傾能不能救自己?來得及嗎?
他什麼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這樣的酷刑他熬不過第二天。
招了吧,管他娘的二小姐……操!反正也是上不了的騷貨,他又不是沒見過!
他在疼痛中昏迷,又在疼痛中醒來,半昏半醒之間,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羅曉,想起了那次在妓院被打個半死。他想,如果那次就被打死了,或許還好些,這次可比那次重傷還要難熬許多。
生不如死就這個意思。
他想起了沿門托缽的日子,直到他遇見師父覺證。他想起覺證火化的那一日,熊熊烈火中沒有半顆舍利子。這是什麼世道,難道佛也沒天良?
他想起了彭天誠,聽說他四年前病死了。
他想起了在衡山的畫坊、青樓名妓,想起了群芳樓的七娘。他想起楊衍,那個倔強的孩子還好嗎?他現在哪裡?
他想起了柴二兄弟,想起他與沈玉傾的相遇,又想起了謝孤白,那個永遠裝神秘,永遠說不出辦法,最後卻能解決問題的謝孤白。
然後他想起了唐絕艷,想起了自己兩次中毒,被她叫人扔進池塘。
他彷佛看到唐絕艷向他走來。
他看到了唐絕艷。
「二小姐,堂主吩咐這裡誰也不能進……哇!」
真的是她?
「辛苦你了,扛到現在。」唐絕艷打開牢籠。「咚」的一聲,朱門殤狠狠摔在地上。
也不扶我一把……罷了,反正不能更難受了。
唐絕艷彎下腰來看他,忽地噗嗤一笑:「你的眉毛呢?」
「它們先走一步。」朱門殤虛弱地說,「叫我隨後跟上。」
「你竟然還能說笑。」唐絕艷抿嘴笑道,「白天他們看得緊,我得等到晚上才能來。」她伸出指甲,輕輕刮著朱門殤的臉,朱門殤聞到指甲上的藥味,香味中混著一股淡淡的腥臭。
「你……能進來?」
「我畢竟是刑堂副掌,手下敢攔,順手打暈了,不奇怪。」
朱門殤緩緩點頭。
「辛苦你了。」唐絕艷道,「我真怕你扛不到晚上。」
「不辛苦。」朱門殤道,「你讓我枕你大腿上歇會,然後用你那對大□□蹭我臉,我還能再熬兩天。」
反正都要死了,最後占點嘴上便宜吧。
唐絕艷咯咯笑了幾聲,果真盤腿坐下,讓朱門殤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上。
「還有沒有別的願望?」
「給我顆死藥。」朱門殤道,「不然明天我就撐不住了。」
唐絕艷從懷中取出一顆黑色藥丸,緩緩放入朱門殤口中。
※
沈玉傾沒有睡,小八就站在他身後。
「沈姑娘出發了。」小八道。
沈玉傾問:「唐二小姐呢?她收到信沒有?」
小八默然,過了會,說道:「主人還沒回來。」
沈玉傾道:「那就是沒收到訊息了,她沒去見五毒門門人?」
小八道:「如果去了,主人會回來通知我們。看這時辰,唐二小姐估計下手了。」
沈玉傾嘴角抽動了一下。
小八道:「我想主人已經盡力了。」
沈玉傾黯然。
「謝先生盡力了,那你盡力了嗎?」沈玉傾忽然問道。
小八看著沈玉傾,半閉的眼眸忽地睜開來。
「你是想測試我,還是……這就是你覺得最好的方法?」沈玉傾回過身來,看著小八,「你不能拿朱大夫的命開玩笑。小八,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名,我想問你,你真的盡力了嗎?」
小八沒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