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八十八年秋,七月。
夜雨溟濛,涓細的水流沿著陳舊木紋潺潺而下,滑下屋檐,落成一滴滴摻了灰的水珠。屋子裡傳出的二胡聲幽咽低回,雨不大,但雨聲仍是掩蓋了大部分樂聲。
這是一間破舊客棧,雖然舊,但不小,大堂中整齊擺著十幾張桌子,仍顯得有些空。這也難怪,早幾年來,還能看到原本放在門口的雕花屏風跟屋角的青瓷花瓶,掌柜說這是門面,若不是幾年前老太爺發了風病,也捨不得拿去換一口柳木棺材。現在只剩下牆上掛著的幾串大紅燈籠,每盞足足有三尺大小,當中幾個破損的,被漏進的細風逼得偏偏倒倒,仍在奮力搖曳著,像台上的盲眼樂師一般,硬撐著福居館曾有的氣派。
福居館在青城派轄內,就座落在前朝馳道旁。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這個叫易安鎮的地方曾有個驛站,平時車馬往來,雖然算不上繁華,總是個熱鬧地方。自從沒了皇帝,整個天下就被各個大小派門控制著,隨著地圖上重要地點的變動,舊的馳道逐漸失去功能,勢必要被新的馳道取代。
青城派是九大家之一,崑崙共議排得上席次,經過近百年的積累,財力人力早非當年一個小小門派所能比擬。三十年前青城派開了新馳道,新的馳道只與易安鎮隔著一座小山丘,驛站也跟著遷移,路客漸次少了,易安鎮也就慢慢荒廢了,鎮上的年輕人不是搬到城裡就是跟著新驛站移居到一山之隔的新安鎮,只留下眷戀故土的老人與他們的居所一同頹傾。
奏二胡的琴師是今天請來的,皓髮斑雜,約摸五六十歲,微張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對濁白眸子,像是把牛奶倒進茶中,在裡頭暈染開來的白。他揉弦拉弓流暢無礙,琴曲滄桑,琴藝卻不算高明,看來似乎是半途出家,偶有錯音,聽得掌柜不住搖頭。早知道今天有貴客光臨,就不該可憐他眼盲,被看了笑話,指不定還得少了打賞。
只是掌柜的操心多餘了,福居館裡頭二十幾名男女老少,兩兩三三,幾乎把桌子占滿,他們各自交談,掩蓋了老琴師的琴聲,沒人注意他在彈些什麼。
一名臉色黝黑的壯漢朗聲喊道:「小二,再來一斤竹葉青!」
跑堂的小二應了聲好,掌柜忙不迭地喊道:「竹葉青沒了,就剩錦江春囉!客官酒量這麼好,一斤怎麼夠,要不來兩斤唄?」
店小二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眉頭,他知道店裡還有竹葉青,只是錦江春比竹葉青貴了兩成,掌柜的想占點便宜。
坐在壯漢對面的大鬍子道:「還在幹活,別喝多誤事。」壯漢揮手道:「說一斤就一斤,哪這麼多廢話?去!」
店小二來到後堂的酒架,看了看錦江春,又看了看下邊架上的竹葉青,猶豫了一下,就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掌柜的跟了進來。掌柜的見他猶豫,罵道:「想什麼呢?錦江春在上邊!」
說著,掌柜的拿了個空酒瓶走到酒架前。他身材矮胖,墊了腳尖才把錦江春拿下,倒了三分之一到空瓶里,掂了掂份量,又從下邊取了竹葉青倒進錦江春里。店小二吃了一驚,忙道:「掌柜的,這樣不好吧?」
掌柜的道:「客人愛喝竹葉青,我套點給他。就知道你死心眼,剛才是不是想著拿竹葉青出去?」
店小二道:「做生意,實誠點好,外面那客人挺凶的。」
掌柜的回道:「這些粗人哪分得了這麼仔細?沒套水進去就算便宜他們了。」
店小二道:「可他們今天來……要是鬧了事……」
掌柜的說道:「鬧事更好,我還怕他們不鬧事。砸店賠錢,青城派底下還是有人管事的。」
掌柜說的倒不是反話。易安鎮荒涼了,福居館也就居者不福,生意日漸冷清,除了他,就剩一個廚子老張,還有這才幹了兩年的店小二。老太爺在世時不忍出賣祖業,日子湊合過,老太爺撒手後,掌柜的就想到城裡開張,一問城裡的店鋪,賣三間福居館都換不了一間小鋪子。
「要是他們真把店砸了,我就帶你進城裡開張。對了,待會要是真打起來,你多記掛著那幾串燈籠,別給砸壞了。」掌柜的說完,把兌了竹葉青的錦江春遞給店小二,逕自走了出去。店小二看了看手上的酒壺,又看了一眼竹葉青,有些猶豫。
店小二端著酒上來,那黝黑漢子就與大鬍子斟著喝,剛喝了一杯就罵道:「不是說沒竹葉青?這不是嗎?」
掌柜的吃了一驚,趕忙上前一試,果然是半點不摻假的竹葉青。店小二低著頭說:「原來還有一瓮,剛找著的。」
掌柜的忙陪笑道:「原來是這樣,唉,客官運氣真好,請慢用。」說罷瞪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知道,待會少不了一頓好念叨。
那大漢喝了兩杯,酒意上涌,對著對桌的大鬍子道:「白師叔,那夜榜的殺手真有這麼可怕,需要這樣勞師動眾?」
這句話音量雖不高,但在場不少人都聽到了,不由得都看向那名白師叔,似乎也有相同的疑問。
那姓白的大鬍子搖搖頭,似乎不想多說。突然一個聲音說道:「眾人百無聊賴,大元師叔若知道些什麼,不妨說些掌故,也好提醒眾人注意。」
說話那人坐在大廳角落,恰好是燈火最微弱處,看不清樣貌,只能看出一身華服,與客棧內這些作尋常百姓裝扮的人大不相同。
白大元先是對著那青年拱手行禮,也不多說,從桌下摸出劍來,走到客棧里一張空下的桌前,正對著長凳,忽地飛起一腳,將板凳踢得高高翻起,在半空中打了三個轉,隨即拔劍疾刺。
只見眼前白光閃動,板凳又穩穩落下。眾人看向板凳,只見板凳面上七道凹槽,各自間隔三寸。這板凳翻轉如此之快,七劍還能如此整齊,有人喝采道:「好快的劍!」
白大元道:「我這招七星奪命還算不上精熟,七劍深淺不一,比起我師叔莫昆,那是差得遠了。」說完,他看向那大漢,說道,「七年前,我師叔在湖南遭襲,一劍封喉,身上別無外傷,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大漢臉色一變。沒有其他外傷,就表示沒有經過苦戰,對手實力必然是高上一大截,方能一劍致命。
白大元道:「殺他的人就是夜榜高手。他的劍,比我師叔的更快。」
眾人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白大元回到座位上,把劍塞回桌下。
「除了大元兄所說的那樁事外,關於夜榜,老夫也略知一二。」另一張桌上,一名老者開口說道。
白大元道:「常兄也聽說過夜榜的事?」
在場眾人都認得這名老者,他是鐵拳門掌門常不平,一雙鐵拳黔東一帶甚是知名,是在場人物除了那青年外,身份最高的。
常不平道:「我出身鐵拳門,大家是知道的。除了鐵拳門,湖南武當轄內還有個鐵掌幫。鐵掌鐵拳系出同源,鐵拳從鐵掌幫分出,百多年前的江湖掌故就不提了。我與鐵掌幫前任幫主廖一飛向來交好。廖幫主的功夫如何?十八年前,大庸出了一群馬賊,為首的七人被稱為大庸七匪,為禍之劇甚至驚動了武當掌門。廖幫主受命率眾剿匪,孤雄斗七惡,靠著一雙鐵掌擊斃七名賊首,威震湘陝。」
「難道這樣的英雄人物也死在夜榜手上?」一名青年驚道,「這夜榜真有這麼厲害?」
常不平道:「不僅如此,廖幫主死時掌骨、臂骨俱碎,顯是跟人比拼掌力,被震碎了手骨。」
眾人瞪大了眼,對夜榜的恐懼又多了一分。
常不平接著道:「如果只是一名高手也還罷了,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夜榜中藏著絕世高手也不足為奇,但二十二年前,廣西首富陶大山成了夜榜的對象,他聽到消息,不惜重金延攬了兩廣一帶武林高手一百零三名,又在少林寺捐銀萬兩,懇求少林寺覺字輩高僧坐鎮,一百位高手護持,總算穩妥了吧?」
眾人聽他這樣說,知道這名陶富翁也遭到毒手,就不知在這一百名高手護衛下,夜榜中人難道還能闖入殺人不成?
常不平道:「陶員外讓這一百餘名高手固守內外,前呼後擁,水泄不通,就這樣過了六個月安穩日子,眾人只道夜榜知難而退,有了鬆懈之心。某日清早,陶員外剛走出房間,護衛的保鏢沒及時上前招呼,忽地不知自何處飛來一箭,正好穿過陶員外眉心,貫穿腦門。陶員外當場斃命,竟無人察覺這一箭從何而來。」
常不平頓了一下,接著道:「守了整整半年,那保鏢不過漏了一步,陶員外就遭襲擊。額骨是最硬的骨頭,一箭貫腦,可見這殺手弓術之妙,勁力之雄。事後那百名武林高手把方圓十里的地皮都翻了個遍,抓了幾十個嫌疑人,卻都查無實據,只能放走。」
那大漢道:「那夜榜的人如此厲害,真的防不勝防?」
常不平倒了杯茶喝下,緩緩說道:「那也未必,這幾樁都是江湖上的大事,被殺的也都是一流人物。夜榜失手也是所在大有。五十年前唐二少在江西遇伏,就擊斃了一名夜榜高手,就此一戰成名。不說遠的,七個月前,嵩山在山東也收拾了四個夜榜刺客,還剿滅了他們的巢穴。」
一名女子問道:「收金買命是天下共誅的大罪,難道就沒人阻止他們?」
常不平道:「九大家也不是易與的,自然會循線追蹤,然而百年來,不知攻破了幾十個夜榜巢穴,沒一次抓到背後主謀。倒是好幾次,九大家抓到了自己門人在夜榜營生。」
那女子驚道:「夜榜中的人還潛入九大家了?」
常不平點點頭道:「幾年前五虎斷門刀彭家就抓到一個奸細,還是個姓彭的。敵人在暗,九大家在明,行動前每每走漏風聲,讓對方有了提防,至今連幕後主使是誰也不知道。」
女子道:「收金買命的邪門組織,怎能吸引那麼多高手投靠?」
常不平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一些犯了重罪的高手要找個地方託庇,夜榜便是最好的去處。」
常不平見眾人面面相覷,似在擔心,又道:「夜榜里臥虎藏龍是真,但也不是個個可怕,我們不知道對頭是誰,派來的是貓還是老鼠。講這幾個故事不是要滅你們威風,讓你們膽寒,是要你們提高警覺。在場二十幾人,難道真有高手能把我們全滅了?更何況我們還有……」
坐在屋角的青年輕輕咳了一聲,常不平臉色驟變,忙住口道:「總之,提高警覺便是。」
眾人不再多問,倒是那店小二聽著這些故事,似乎有些入神,隨即又擔憂了起來。
昨天夜裡,青城派就通知要包下這家店,他覺得古怪,想勸掌柜的推掉,掌柜的自然不依。等來了這二十幾名「客人」,他便知道今晚將有大事,等聽他們講起夜榜的事來,不由得更加憂心。
到了二更天,琴聲依舊,掌柜的有些乏了,趴在櫃檯上假寐。店小二盯著門外,心想:「都這個時間了,應該不會有事了吧?」
這念頭剛起,他就看到遠方模模糊糊有了人影,店小二凝神再看,燈火幽微處,兩條單薄的人影撐著紙傘從細雨中走來,面貌儀態逐漸清晰。
傘下之人是個眉清目朗、翩然俊雅的書生,他身著白絲袍,頭戴青玉冠,眼神帶著自信,手執一扇,合攏在掌中,彷若將一切盡收掌中一般。為他撐傘的人衣著素雅,看起來是他的書僮,雖不及書生器宇軒昂,也是二十幾歲年紀,面容俊秀,輪廓較深,只是眯著一雙眼,顯得無精打采。
料不到荒郊野店竟來了這樣兩個標緻人物,店小二暗自驚訝。只見那書僮落後書生半個腳步,既不失了禮數,也恰好能為書生和自己遮蓋掉所有雨滴。
兩人緩步走進客棧,書僮不慌不忙收起紙傘,分毫不為這雨勢所擾。店小二忙上前道:「客官,掌勺的休息了,今晚只有些瓜果點心,只怕招待不周。」
書生道:「不礙事,帶位。」
店小二把兩人引到大堂側邊的位置上,這是最後一張空桌了。書生坐定,要了一壺龍井、一盤瓜子和兩碟點心,打開摺扇,泰然自若地扇了扇。照理說夜涼,下雨的夜尤其涼,然而此刻客棧里人氣濕氣混雜一處,卻是略顯悶熱。
那把扇子的扇骨是遠自西南而來的白象牙所做,白象牙較尋常象牙更為細白通透,觸感更甚於上好玉石,很是珍稀。制扇的扇工曾提議請當時名動西北的畫師來繪製扇面才配得上這珍貴良材,書生偏偏拒絕了。他什麼也不畫,扇工心生惋惜,又勸了幾次,書生仍不為所動。
單看這把扇子便知這書生來歷不凡,不是富貴世家出身便是武林名門之後,否則,這來歷便有些古怪了。
大廳里的客人都是一般心思,這書生是否就是他們等的人?
書生自是察覺到周圍的人雖然身不動頭不偏,眼神卻是暗地裡往他這邊送來,他也不作聲色。店小二送上茶水點心,心下仍有些擔憂,問道:「這雨今晚看來是不會停了,要不客官你等天亮了再走?」
書僮笑道:「這是什麼話?現在還不到三更天,等到天亮,上哪休息?」
店小二道:「我們還有間倉房,平時我就在那睡的,讓你一晚吧。」
書僮道:「我家公子睡不了那種地方。」
白大元道:「他們要趕路就讓他們去,這裡人多,指不定誰有空陪他們走一段,進了城,還怕沒地方睡覺?」
店小二猶豫了一下,不好多說,逕自離去。書生看向白大元,微微一笑,似是致意,白大元卻轉過頭繼續喝酒,一個眼神示意,那黝黑漢子心下會意,突然對著盲眼琴師喝道:「操他媽的,一晚上盡拉些哭調,聽著心煩!換首熱鬧點的成不?」
琴師一愣,手上的二胡停了,問道:「客官想聽些什麼?」
壯漢道:「來曲《十面埋伏》,熱鬧些!」
琴師搔搔頭:「那是琵琶曲,我不會。」
壯漢道:「你個賣唱的還有不會的曲子?」
黝黑壯漢的聲音粗獷,此時音量又大了些,琴師似是被嚇到,不由得一縮。店小二忙上前勸道:「客人別這樣,會驚擾到……其他客人。」他頓了一下,這裡都是壯漢的夥伴,除了那名書生,哪來的其他客人?
壯漢笑道:「你倒是個好心人。」說著瞪向店小二。他似乎惱火剛才店小二出言提醒書生,想要借題發揮。
店小二被他瞪得不舒坦,卻也不怕,只是回道:「別為難老人家。」
壯漢一把拎住店小二領口,怒道:「我便為難了,怎樣?」
店小二卻也硬氣,挺起胸膛道:「你學武功,是用來欺負人的嗎?」
壯漢聽了這話,更是惱怒,道:「就欺負你了怎樣?」說著作勢要揮拳。那店小二隻是瞪著眼,不閃不避。
壯漢拳頭舉起,卻未揮下,又看向那名書生,道:「還有誰要管閒事嗎?」
那書生淡淡道:「諸位若是衝著在下而來,何苦為難一位店小二?」
那壯漢聽他出言點破,反倒怯了。他方才聽說夜榜各種傳聞,只怕這人身負絕學,自己不是對手,不敢走近,只得鬆開了店小二的領口,罵道:「你這小子有膽量。干你的活去,滾!」他一時不知該怎麼繼續,又轉頭對老琴師說道:「換首熱鬧點的曲子!」
這場小小的騷動雖然引起了眾人注意,但他們的視線都不在壯漢與店小二身上,他們轉過頭,看似注意這場騷動,其實眼角餘光都盯著那個書生。而那書生自顧自喝茶,渾不當一回事,倒是書僮很仔細地看了這場熱鬧,先看了壯漢,又看了店小二,最後把視線放在老琴師身上,似乎想看老琴師準備拉哪首新曲。
老琴師揉了弦,演奏了一曲《漢宮秋月》,仍是一首悲曲。書生不禁噗嗤笑了出來,又引來了眾人的側目。
那大漢怒道:「笑什麼?找事嗎?」
他雖發怒,卻不敢靠近,只站在離書生十餘尺處大呼小叫。白大元不斷拿眼神催促,他卻只是叫罵,不敢再往前走。
那書生搖搖頭,站起身道:「在下謝孤白,誤闖寶地,驚擾諸位好漢。若是各位缺盤纏,謝某絕不容辭,若是尋仇滋事,謝某絕非諸位的對象。」
弄了半天,他竟將眾人當成了攔路搶劫的盜匪。只是他口音清朗,不驚不懼,也是個有膽色的人。
白大元道:「你怎知我們是一夥的?」
謝孤白笑道:「他們這樣盯著我看,能不知道?」話音一落,眾人紛紛將目光轉了開去。
白大元道:「閣下眼光犀利,只怕不是尋常遊客,敢問出身哪處仙鄉,何處洞府?」
謝孤白道:「在下就只是名遊客,稍後便要進城。」他想了想,又道,「諸位在等人,看這模樣,等的不是相善的熟人。」
那書僮忽道:「若是尋仇,怎會不認得仇家?」
謝孤白笑道:「就你話多,那你說怎麼回事?」
書僮道:「自是等人,可等的是不認識的人,還是很厲害的人,而且還是對頭人,只是不知道是誰。」
謝孤白道:「你倒是聰明,全給你說中了。」
那書僮道:「畢竟跟了公子這麼久,也懂得些許察言觀色。」
這謝孤白一語中的,連他的書僮也如此精明,在場眾人都覺訝異。
白大元道:「兩位是不是我等要找的人目前尚不可知。兩位若要自清,暫且留在客棧中,你們不妄動,我們也不會動你們分毫。」
謝孤白緩緩點頭道:「也好。」
白大元招呼壯漢回到座位上,眾人又恍若無事般喝茶聊天,只是都不敢輕心,全神關注著謝孤白與他的書僮。
那謝孤白倒也膽大,絲毫不以為意,一邊喝茶,一邊與書僮閒聊。只是他越是鎮靜,眾人就越是懷疑。
白大元責備壯漢道:「你怎地不動手試他一試?」
那壯漢訥訥道:「我……我見他是個書生,怕認錯人,誤傷了,少主會生氣。」
白大元知他膽怯,只道:「我會護著你。」
這時,客棧的門發出「咿呀」聲響,又一人出現在了門外,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只見來者年約三十有餘,一身青衣,衣料看不出好壞,面上一雙濃眉,與輕挑不羈的眼神顯得極為不搭。
也不等店小二招呼,青衣人大步踏進客棧。突然,「啪!」的一聲,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此時眾人正自緊張,刀劍出鞘聲霎時此起彼伏。然而刀劍還未盡出,眾人已發覺這一聲響是那名書僮起身給書生泡茶,不小心碰落了板凳上的傘。拔出兵器的人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場面甚是尷尬。
「哦,客滿?真是罕見。」青衣人環視一圈,說道,語氣中幾分玩世不恭。
「噗哧」一聲,那店小二先是被劍拔弩張的氣氛給嚇了一跳,又見眾人尷尬,雖然心知不該,還是禁不住笑了出來。他這一笑倒也化解了尷尬,場中眾人各自收起兵器,吃茶的吃茶,用點心的用點心,權當沒事發生一般。白大元對店小二道:「有客人,你不招呼嗎?」
那店小二忍了笑,上前招呼道:「客官,店裡沒空位了,要不您跟那兩位公子擠擠?」他指著謝孤白那桌。
那青衣人卻指著屋角一處道:「瞎說個□□毛,那不是位置?」
眾人順著青衣人指的方向望去,那裡確有一張桌子,一張板凳,不巧的是會漏雨,水自天花板的縫隙滴落,在桌上積成個小水窪,再不巧,周圍地方狹窄,無處可挪。
「那裡漏雨呢。」店小二面有愧色。
「也只有那裡了。真鬧不懂,大半夜的,這麼多人不睡覺,跑來這荒郊野外做啥?難不成青城派成了強盜窩嗎?」那人一面走向那張桌子,一面喃喃說道。
客棧里的一眾人等聽了心裡都不舒坦,勉強隱忍下來。白大元給了壯漢一個眼神,壯漢重重往桌上一拍,「砰」的一聲巨響,餘音不絕。
「怪哉,我沒位子坐都沒生氣,怎麼有人比我還生氣?小二,給他來碗苦茶退退火,記得加入雙份的黃連,銀錢我付。」青衣人依然故我地調侃,彷佛不將那人放在眼裡。
「客官,我們店裡……」
「不用了!」那名壯漢猛地起身,撞翻桌子,酒罈杯子碎了一地。
「確實不用,這火氣太大,整簍黃連都不頂用。」青衣人回過身,臉上還是那副輕佻神色。
「混帳!」那壯漢又罵了一聲,怒目直視那青衣人。
一時客棧內又緊張起來,沉默異常,原本把兵器收回桌下的人都又緩緩將手按到了兵器上。只是有了謝孤白的教訓,眾人都不敢看向青衣人,只拿眼角餘光對著那壯漢,就等他上前試探。
那壯漢也察覺到眾人都在注意他。他方才在謝孤白面前怯了一陣,自覺羞愧,心想這次若再膽怯,只怕要被同門恥笑。他起身時已經打定了主意,真要動手,眾人的目光又讓他猶豫起來。他暗吸一口氣,就要上前挑釁這青衣人,探個虛實。
就在此時,只聞「鏘」的一聲響,像是打入壯漢心頭,震得他心口一跳。那被人忽略已久的琴聲,突然一改淒婉的曲調,變得跌宕起伏,宛如狂風亂作,暴雨激打,竟是首《十面埋伏》,就似為這場對峙助興一般。壯漢聽到這曲子,不由得轉頭怒罵:「不是說不會嗎?」
老琴師一愣,停下二胡,怯怯道:「我……我就想試試。」
「嚇唬老人家,好威風啊!」青衣人臉露譏嘲之色,「以後得提醒一下,青城境內,老幼迴避。」
「找死!」壯漢被他一激,怒向膽邊生,一掌拍出。這一掌甚是有力,只見青衣人沉身拉馬,一個側身避過,隨即右手一探,壯漢只覺肋下一痛,便軟軟地舉不起手了。
眾人見青衣人果然身懷絕技,紛紛拔出兵器來。那壯漢退開兩步,怒罵:「你使的什麼暗器?」
一聽到「暗器」兩字,眾人更加確定眼前人便是目標,紛紛推開桌椅站起身來,團團圍住青衣人,只剩謝孤白仍穩穩坐著,書僮早縮到他身邊去,主僕兩人像是在欣賞一齣好戲。
店小二靠在牆邊的燈籠旁,打算遵照掌柜的指示,若真鬧了事,抵死也要保護燈籠。至於掌柜的,早在謝孤白進門時就溜進後堂了,只探出半顆腦袋窺視,心裡不斷叨念著:「打!快打!」
青衣人看了看層層包圍,淡淡道:「這就掀牌了?我真沒想到青城腳下的劫匪竟然明目張胆開起黑店來了。沈庸辭當真管不了事了,不如讓位給他兒子算了。」
「休得侮辱掌門!」一名中年婦人叫道,說著便要揮劍衝出。
只聽一聲清喝:「住手!」青衣人順著聲音看去。大堂另一角,燈火黯淡處,一名氣宇軒昂的公子沉步走出,此間氣氛竟瞬間緩和下來。
只見這公子身長七尺過半,身穿一襲墨色錦緞袍子,頭束玄紋瑪瑙,面容出奇英俊,唯「龍眉鳳目」一詞可勉強形容一二。再觀他舉止,自帶一股不凡貴氣,尋常官宦富人之家絕難比擬,卻又暗斂鋒芒,謙沖自牧。
眾人都對他投以尊崇的目光,方才揮劍的那名婦人更是硬生生將劍卸去一旁。
「閣下所言甚是,該給我這些屬下消消火氣。」貴公子語氣和緩地說道。青衣人眼珠子轉動,毫不掩飾地打量這位貴公子,似是在心中思量著能說點什麼來挖苦他。
貴公子見青衣人未回話,接著道:「在下受人所託,要保護一位明早行經此地的貴客,所以我們一行人才會夜半來此。未料害了閣下無桌可坐,閣下若不嫌棄,可與在下同桌。」
貴公子說完,示意客棧角落,那裡燭光稍暗,難怪沒讓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青衣人皺起眉頭,在此人身上找不到可嘲諷之點,覺得無趣,便道:「不了,我不習慣跟生分人同桌。」
他嘴上這樣說,偏偏走到謝孤白桌前,問道:「介意否?」
他拒絕貴公子的邀約,卻又故意去跟謝孤白同桌,分明是挑釁。
謝孤白微笑道:「不介意。敢問如何稱呼?」
「朱門殤。」那青衣人道,「施醫不施藥的走方郎中。」
眾人「咦?」了一聲,倒不是讚嘆此人大名,相反,這名字聽都沒聽過。看這人行止乖張,若不是自恃出身名門,便是有一身本事,這名字如此陌生,難道是假名?他自稱大夫,卻一招間便制服那壯漢,功夫自是不在話下,一想到這,眾人又兀自戒備起來。
謝孤白道:「原來是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在下謝孤白,遊客。」
朱門殤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謝孤白問道:「怎麼知道的?」
朱門殤道:「剛才那莽漢跟我吵架,全客棧只有你們主僕盯著我看,我當然知道。」
眾人聽了,臉上又是一陣紅一陣白,當真看也不對,不看也不對。
謝孤白身邊的書僮道:「我叫小八。」
朱門殤問道:「小八?家中行八嗎?」
那書僮眯著眼,說道:「我今年二十八。」
朱門殤道:「看不出來,還以為才二十出頭呢。那你明年二十九了,要改名小九嗎?」
書僮道:「那是明年的事了。」
謝孤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我這書僮歲數不小,卻是頑皮得緊,朱大夫別介意。」
朱門殤看了眼書僮,覺得甚是有趣。
白大元輕聲道:「少主,這人嫌疑重大。」貴公子搖搖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屬,眼中無過多責備之意,隨即走到謝孤白桌前,對著三人拱手為禮,輕聲說道:「朱大夫、謝公子,還有這位小哥,三位遠來是客,本不該打擾,只有兩件事,希望三位包涵。其一,天亮之前,請三位莫要離開客棧。」
朱門殤聽了這話,起身就要往外走,明擺著跟那貴公子作對。白大元一個閃身擋在他面前,朱門殤見了這身法,笑道:「原來還有厲害的。」
白大元說道:「少主人說的話,你沒聽見嗎?」
朱門殤道:「如果我偏要走呢?」
貴公子道:「這就是我要講的第二件事了。如果閣下一定要走,還請稍待片刻,在下會派輕車快馬將閣下送到想去的地方。」
這個回答讓朱門殤愣住了,本想挖苦,此時反倒沒法開口。
只見謝孤白起身道:「敢問公子可是姓沈?」
朱門殤靈光一閃,笑道:「我還道青城哪來這樣的人物,你是沈玉傾?」
沈玉傾微笑點頭。他笑起來不卑不亢,只是禮貌,倒也真誠,算是默認了。
沈玉傾是現今青城掌門沈庸辭的獨子。江湖傳言沈庸辭的兒子英俊秀美,能詩善文,只是性格軟弱,不成大器,繡花包似的,好看而已,不堪大用。會這樣評價沈玉傾的人肯定沒見過沈玉傾,起碼在朱門殤眼中,這個貴氣青年絕對不是什麼繡花包,就算是繡花包,裡頭也肯定藏著根針。
沈玉傾接著道:「還請三位莫要讓在下為難。」
謝孤白道:「能否請沈公子說說,此間到底發生何事?為何天亮之前不能離去?否則,便不是朱大夫為難沈公子,而是沈公子為難我們了。」
朱門殤挑了挑他那雙不搭調的濃眉,看著沈玉傾。沈玉傾想了一下,道:「三位請坐。」
四人坐定,沈玉傾道:「實不相瞞,明日清晨有貴客來訪。」
朱門殤道:「聽你說過了。來便來了,那又如何?」
沈玉傾道:「只是我們也接到密報,使者入境之時,夜榜的殺手要伺機行刺。」
聽到夜榜,朱門殤的眉毛動了動,謝孤白與書僮小八互看了一眼。
沈玉傾道:「殺手是誰,買家是誰,我們沒查到。探子只找到一條線索,福居館。」
朱門殤道:「所以你們就在這埋伏,把所有進入福居館的人都關起來?」
沈玉傾道:「我們儘量以禮相待,不動干戈。三位若要離去,無論去哪,青城派都會派人護送。」
謝孤白道:「這樣大張旗鼓,事情不簡單吧?」
沈玉傾道:「個中原由不便詳說,還請三位海涵。」
謝孤白道:「是點蒼的使者?」
沈玉傾吃了一驚。
謝孤白道:「不難猜。我們剛從廣西北上,沈公子雖然不欲張揚,點蒼卻是敲鑼打鼓,鬧得人盡皆知。」
沈玉傾臉上閃過一絲憂鬱,這變化極細微,朱門殤沒發現,謝孤白也沒發現。他素來不喜歡在人前展露情緒,認為這會給別人帶來困擾。
他確實有口難言。新一屆崑崙共議即將舉行,照慣例,本該是衡山派掌門李玄燹繼任盟主,但這幾年諸葛焉動作頻頻,兩年前點蒼又與丐幫聯姻,局勢似有微妙變化。這次點蒼派來使者,自是要與父親謀劃「大事」,這「大事」他也猜得到一二。只不知道是誰收買了夜榜殺手。如果讓使者死在青城境內,那無疑是對點蒼的挑釁,這對青城派非常不利。
夜榜是九大家以外最大的勢力,他們沒有領土,僅憑暗號交流,裡頭多是不守江湖規矩的亡命之徒,也有些世所不容的奇人異士。有人說,夜榜伏員之廣,九大家中都有內奸,也有人說夜榜能力之奇,飛天遁地亦非難事,誠然有誇大之處,但傳說夜榜有十大高手,確實個個身懷絕技。
書僮問道:「所以公子怕我們是殺手,要看著我們?」
沈玉傾道:「所有走入福居館的人都可能是殺手。」
朱門殤道:「就算夜榜,也不是次次得手。三年前,我在丐幫轄內聽說了件事,有人下毒想謀害彭小丐,卻被個年輕人給搞砸了,後來一琢磨,便懷疑是夜榜下的手。」
楊衍救彭小丐時,朱門殤方離開江西不久,很快聽說了這事。之後他未再踏足江西,只在遇到丐幫弟子時輾轉打聽,得知楊衍並未留在丐幫,也不知去哪了。
朱門殤指指周圍道:「你若想弄清楚我們是不是殺手,不如讓他們上來打一場,打死不論,不就知道真假了?」
沈玉傾搖頭道:「誤傷無辜,不好。」
朱門殤笑道:「原來你還是個好人。」
沈玉傾道:「不傷無辜頂多算不得壞,哪算得上好人。」
朱門殤道:「這世道,不傷無辜就算好的了。」
小八對謝孤白說道:「公子,看來我們今晚進不了城了。」
謝孤白笑道:「留在這裡看熱鬧也好。」
沈玉傾道:「我只希望莫要有熱鬧,平平安安便罷。在下苦衷已白,還請三位配合,待到明早,便備車馬送三位離去。」
謝孤白道:「這本是無妨,只是當中還有一個疑點。那位貴客走的是新馳道吧?」
沈玉傾道:「這是當然。」
謝孤白道:「這裡是舊馳道,距離新馳道足有三里,為何要來這裡埋伏?難道那人還能千里飛劍,隔著三里行刺?」
沈玉傾道:「這也是我不明之處。馳道上家父已安排了人馬,只是既有消息,不能不提防。」
謝孤白道:「也許是聲東擊西之計?」
沈玉傾搖搖頭,雖未明說,但他對這消息來源肯定非常信任。
謝孤白道:「肯定有些事是要在這裡發生的。」他想了想,看向店小二,忽地叫道,「店小二,你過來。」
那店小二走上前來,問道:「客官有什麼吩咐?」
謝孤白道:「剛才你特意提點我,還想把倉房讓給我們主僕,甚是好心。」
店小二道:「我見二位不像壞人,怕生誤會。好在這位公子明事理,沒惹事端。」
謝孤白點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店小二道:「我姓李,叫李景風。」
謝孤白見他五官端正,除了一對劍眉和眉下那雙格外清澈有神的大眼外,並無引人注目之處,又道:「這名字倒是好聽,不似普通農家子弟姓名。」
李景風一愣,朱門殤突然一腳橫掃,踢向他膝彎。這一掃又快又急,李景風縱身後躍,竟然避了開去。
「這小子會武功!」周圍眾人紛紛站了起來。一個尋常店小二竟能避開朱門殤這疾風一腳,可見必有來歷。
一名壯漢就站在李景風身後,立刻探爪去抓,李景風側眼看到,脖子一縮,就地滾開,避得甚是狼狽,一面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夜榜殺手!」
那掌柜的也連忙趕來勸道:「他在我這做了兩年的工,不是什麼殺手!」
白大元喝道:「他會武功,你知道嗎?」
掌柜的搔了搔頭,道:「不知道……」
李景風見自己被眾人包圍,難以脫逃,雙手胡亂揮舞,對沈玉傾道:「我不會武功!我真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沈玉傾見他雖焦急慌亂,卻不見膽怯,開口道:「別為難他。」
謝孤白道:「如果掌柜說的是真的,除非夜榜兩年前就知道點蒼會派使者來,又知道這條路上有關鍵,否則派這人前來臥底,也太過未卜先知了。」
書僮小八插話道:「這也難說,不是聽說夜榜都有密語切口?說不定只是聯絡點約在這裡,就為傳個消息。」
謝孤白道:「就你話多。照你這說法,我們豈不是都有嫌疑了?說不準我們已經得了消息,轉頭就要回報了。」
小八道:「所以沈公子才要我們一步也不能離開啊。」
謝孤白點點頭,道:「這也有理。」
朱門殤笑道:「你們主僕一搭一唱,就是提醒我不要為難沈公子。我這人脾氣怪,人家越不要我做,我越要做,人家好聲好氣勸我,我倒安分了。沈公子禮貌,要我配合倒是無妨,但又怕這幾個瞧我不起。」
他望向白大元與黝黑壯漢道:「要是他們以為我是怕了他們才不走,我可受不得這氣。你讓他們跟我賠禮道歉,我便保證明天中午前寸步不離。」
沈玉傾道:「這個不難,大元師叔,趙強,勞煩你們跟朱兄賠個禮。」
白大元拱手道:「失禮了。」
那名黝黑漢子雖是不願,但少主既然下令,只好跟著道:「趙強向朱大夫賠罪。」
朱門殤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李景風,說道:「接著就是他了。」忽又轉頭看向謝孤白,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傢伙有問題?」
謝孤白道:「我只是見他剛才被人抓著領口恐嚇,卻是絲毫不讓,佩服他膽色,見他好心,多問一句罷了。倒是你,為何伸腳踢他?」
朱門殤道:「這名字一聽就不像是普通人家取的,起碼也是讀過書的,姑且試他一試。」
謝孤白道:「不過這夥計倒真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傾道:「哦,怎說?」
謝孤白道:「他要是夜榜的人,就該換個尋常點的名字,方才也不用為那琴師出頭,更不用冒險提點我。」
朱門殤道:「沒聽過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謝孤白道:「哪來這麼多虛虛實實,別把自己給攪糊塗了。」
沈玉傾轉頭對常不平道:「常師叔,讓大夥先回座。」
常不平拱手行了禮,道:「大家各自回座,還需小心。」
李景風見眾人各自回座,鬆了一口氣,正準備收拾被那黝黑漢子打爛的酒杯碗筷,又聽沈玉傾道:「李兄弟,請坐。」
李景風一愣,忙道:「我只是個店小二,怎麼敢當?」
沈玉傾道:「你遇強不屈,敢於直言,又是個誠實人,不怕挨掌柜罵。」說著看了掌柜的一眼。那掌柜知道竹葉青的事被看破,只得尷尬陪笑,沒想到這個沈公子躲在角落,竟連這點小事也注意到了。
又聽沈玉傾接著道:「而且心地良善。這幾位公子進來,別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就怕招惹麻煩,你卻好心提點。」
李景風搖頭道:「我是怕有什麼誤會,傷了無辜,沒事最好。」
沈玉傾道:「當作交個朋友吧。」
李景風忙道:「不敢,不敢。」
沈玉傾道:「我是真心想與你結交。當朋友哪有什麼敢不敢的?」
李景風聽他這樣說,不好再推辭,只得坐下。
沈玉傾問道:「你是哪裡人,哪學的武功?」
李景風道:「我祖籍甘肅,家父曾領過俠名狀,為討生計,一家搬來四川。我真沒學過武功。」
謝孤白笑道:「甘肅,也算我同鄉了。甘肅哪裡?」
李景風搖頭道:「家母沒說,我也沒問。家母說以後我就是巴縣人,甘肅不用再提。」
沈玉傾道:「你真沒學過武功?」他見方才李景風閃躲那幾下,毛手毛腳,確實不像會武模樣,或許真只是身手利落,於是又問,「甘肅是崆峒地界,為何來四川討生計?」
李景風道:「家母說甘肅難營生,舉家遷來巴縣,家父在城裡大戶人家當護院,早歿,家母五年前過世,掌柜的可以作證。」
那掌柜的忙點頭道:「確實有這回事,確實有這回事。易安鎮這幾年人丁越來越少,鎮上沒幾個年輕人了。這愣子打小我就見他四處打零工,幫著街坊鄰里照顧老人家,鎮上許多人都認得,他娘我也見過幾次。後來他娘沒了,易安鎮越來越不好營生,我見他實在是活不下去,人又老實,恰好缺個跑堂的,這才收留他。」
朱門殤笑道:「這麼說來,你倒是個好人了。」
掌柜的哈腰道:「好說,好說,都說好心有好報嘛。」
謝孤白道:「既有家眷,應不會是夜榜之人。」
沈玉傾道:「若要你今晚寸步不離這客棧,可否?」
李景風道:「我本來就睡倉房,沒問題。」
沈玉傾掏出兩枚銀錠,一枚交給掌柜的,說道:「這是今晚打擾貴店的賠償。」
那掌柜的眉開眼笑,忙接過道:「多謝,多謝。」沈玉傾又將另一枚遞給李景風,道,「委屈你一晚,聊表歉意。」
李景風皺起眉頭,伸手接過,道:「多謝公子。要是沒別的吩咐,我還得幹活,就不招呼了。」說著站起身來。趙強起身攔住,問道:「你要去哪?」
李景風毫無懼色,回答道:「幹活。」說著推開趙強,自顧自進了後堂。
沈玉傾察覺李景風臉色不對,揮手制止趙強攔阻,兀自納悶。掌柜的見李景風失禮,忙賠罪道:「小子不懂禮數,得罪莫怪,得罪莫怪。」跟著追進了後堂,問李景風道,「人家沈公子賜銀,那是對你的恩寵,怎地這麼沒禮貌?」
李景風將銀錠丟給掌柜的,掌柜的忙接住,訝異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景風搖頭道:「沈公子這人虛偽,這銀子我不要。」
掌柜的一愣,說道:「就算他虛偽,你也犯不著跟錢過不去。這銀子怕不得有五兩重呢。」
李景風仍是搖頭,掌柜的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只覺得李景風當真傻了,只得回到大堂。
朱門殤見掌柜的進進出出,對著謝孤白笑道:「你說這掌柜的可不可疑?」
謝孤白道:「再猜下去,連那琴師都有嫌疑啦。」
眾人聽他一說,望向那盲眼琴師。那琴師兀自拉著二胡,對於方才發生的事絕口不問,絕口不提,倒是頗懂得做人。
小八笑道:「別提琴師了,方才沈公子得罪人啦。」
沈玉傾也察覺李景風不悅,只是不知自己哪裡失態,正自沉吟,朱門殤卻對那琴師留了心,不住打量著。
謝孤白笑道:「難道朱大夫真認為這琴師有古怪?」
朱門殤也不回話,抿了口茶,沉吟半晌,放下茶杯,起身穿過幾桌武人,來到琴師面前。眾人全好奇地瞧過去,莫不是這琴師真有古怪?
琴師似是未覺,拉弓推弓不見遲疑,一曲不知名的小調從琴筒幽幽咽咽地傳出,時斷時續,猶如鄉野耆老正將一則故事娓娓道來。
朱門殤抬手在琴師眼前擺了擺,琴師一無所覺,朱門殤方才開口問道:「多久了?」
「什麼?」老琴師問。
「你的眼睛。」
「兩年有餘。」琴師應道,手中琴弦毫無遲緩,他已慣了回答這等問題。
朱門殤忽然伸手,擒住琴師按弦的手,琴曲一時亂調,琴師滿是皺褶的臉上閃過一絲困惑,隨即瞭然。他感受到朱門殤正在為他細細把脈,索性連拉弓的手也停下,反正也不成調了。
眾人對朱門殤這個舉動感到好奇,原來這人果真是個大夫?
「我已尋過名醫。」琴師張開略微乾澀的嘴,說道。
朱門殤放下琴師的手,沉吟片刻,道:「可治。」琴師臉上登時出現生氣,猶如黑暗中見到微光。
朱門殤接著道:「但醫好卻無用。」
「大夫此言何意?」琴師略顯急促地問道。
朱門殤這話一出,不單琴師困惑,其餘人等也是滿頭霧水,知其言不解其意。
「醫好,也只有兩個時辰的時間,之後,無復光明。」
聽得此言,老人的臉色又黯淡下來。沈玉傾臉上也露出惋惜之情,他對別人的痛苦總能感同身受。
琴師沉默半晌,問道:「還能再看一次日出嗎?」
朱門殤道:「現在是子時,三個時辰後日出,只是天氣陰雨,有無緣分不可知。」
琴師又問:「診金多少?」
朱門殤道:「我施醫不施藥。你的病好不了,不收診金。」
琴師不待猶豫,忙不迭將二胡倚身擱好,拱手道:「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多謝!多謝!」
朱門殤從腰間囊袋取出數根銀針,十指抓滿銀針,下一刻,銀針便如風吹落花般散亂,難見軌跡,轉瞬之間已插滿琴師頭頂與肩胸要穴。
那些武人剎時議論紛紛,見其下針手法,絕非尋常大夫。趙強急道:「就是這個,剛才他就是拿這個針扎我!」
「朱大夫年經輕輕竟有這等絕藝,假以時日,必成當代扁鵲。」謝孤白沉聲說道。身旁書僮緊盯著琴師看,似是在等候琴師睜開雙眼的那一刻。
沈玉傾亦是佩服,心想若能招攬此人,對青城派可是一大助力,非得好好結交不可。
「閉氣,我助你通暢雙目經脈。」朱門殤喝道。
琴師遵照指示,閉氣停止呼息。朱門殤雙手拇指分按在琴師兩眼瞳子髎處,不停揉捏,琴師頓時臉泛潮紅,散出一股熱氣來。
朱門殤收起手,隨意拍了幾下,道:「好了,你可以睜開雙眼了。」
琴師吐出一口濁氣,緩緩抬起久未活動的眼皮。一道光線頓時映入他的眼眸,微弱卻刺眼,但足以令人沸騰。
他已經許久未見光明了。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琴師激動道。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再看朱門殤,繼而看向客棧里的每個人。他貪婪地看著這裡的每張面孔,看著客棧里的每樣物品,視野雖然模糊,但與之前的一片黑暗已是天壤之別,不禁潸然淚下。
眾人瞠目結舌,想不到這大夫竟真將盲眼琴師給治好了。
琴師大喊一聲:「活菩薩!」正要跪地,卻被朱門殤一把扶起,道:「未能痊癒,算不上什麼。」
琴師攜著二胡起身,彎腰道:「多謝神醫,大恩大德銘感在心!」
朱門殤擺了擺手,道:「天色將亮,你要上山,現在就得出發。」
琴師一愣,再次彎腰道謝,將二胡小心翼翼地收入墨色木盒,背起木盒便要離開。
幾名壯漢立刻攔了上來,琴師又是一愣,回過頭來。沈玉傾見朱門殤正看著自己,他看看琴師,心中不忍,揮了揮手,幾名壯漢立刻讓開。
眾人皆愣愣地目送琴師離去。那名書僮突然起身,喚道:「老伯,請留步。」
琴師聞聲停住,那書僮拾起他遺落的手杖,走至他身旁,將手杖遞給他道:「別忘了手杖。」琴師感激道謝。
書僮又道:「我們來的路上看到東邊山路較緩,你往那裡去,可以省不少時間。」
琴師先是一愣,隨即微微頷首,走出客棧,書僮再度走回謝孤白身旁坐下。
眾人心生好奇,不免在心裡多作猜測。半晌,沈玉傾問朱門殤道:「朱大夫願意留下嗎?」
朱門殤眉頭一挑,道:「幫我備車,我要進城。」
沈玉傾又望向謝孤白,問道:「謝公子呢?」
謝孤白看向朱門殤,笑道:「雖然朱大夫性情古怪,卻甚合我脾胃,算得上一見如故,我想多與朱大夫親近親近,便與他同行吧。」
朱門殤看著謝孤白,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一見如故,甚得我心!哈哈哈哈!」
謝孤白道:「沈公子何不與我們同行?」
沈玉傾拱手道:「今日不克□□,兩位若住在青城,明日自當拜訪。」
謝孤白也拱手道:「那明日再會了,沈公子,告辭。」
沈玉傾一揮手,一名壯漢奔來。沈玉傾拱手道:「還請三位稍待。」
朱門殤又挑了挑他那兩道粗眉,回到座位上。
福居館的故事,還未完結。
※
琴師出了客棧後,撐著傘,沿著老驛道趕路。天空仍是黑雲緊布,他視野有些模糊,不免心裡擔憂,這雲層厚實,日光難以穿透。
他來到山腳,想在天亮前上山,然而他找著山徑時,那裡竟有兩人執槍守在左近,猶如兇惡的門神。
琴師想了想,一手撐傘,另一手持杖不停點地,再度變回瞎子模樣。守衛不明所以,只手將琴師推開,琴師撲倒在地,發出一聲哀鳴。守衛拿槍尖抵著琴師頸項,琴師顫顫巍巍地緊抱住木盒,另一手拿著木杖亂揮,問道:「你們是誰?想幹嘛?」
另一名守衛見狀,道:「原來是個瞎子,莫與他為難。」問明了琴師是要上山,那與點蒼使者所經道路方向不同,便即放行。
琴師一面抱著木盒站起來,一面不停點頭與守衛道謝。
「快走,快走!」守衛擺著手催促道。
琴師背好木盒,點著手杖向前摸索,守衛嫌憎地避開。琴師一步步路過守衛,緩緩走上登山的路徑。
他走了幾里路,止住腳步,回首一望,守衛已不復見。他再回首,跨出一步,這一跨與先前卻是截然不同,異常地雄渾有力。再一步,琴師的身影霎時竟如泡影消散無蹤,往前路望去,方才隱約可見其背影。
一陣趕路過後,琴師停在一處山頂斷崖,周邊林木稀疏,偶有幾聲夙起的鳥鳴。這時雨勢暫歇,天上仍是密雲四布,晦暗不明。
琴師取下木盒,打橫於一掌,一手掀開盒蓋,取出胡琴,再將木盒置於一旁岩上。他用長滿老繭的大掌緩緩撫過弓弦和琴身,閉目嘆道:「兩年有餘……」
隨即,琴師猛地雙眼一睜,眸如鷹隼,兩掌覆於琴首琴尾,用力一拗,琴杆竟爾彎曲如弓。他拾一尖石割去弓毛,再斬琴弓末端曲處,而後削尖,露出了一小截金屬,猶如箭鏃。
琴師端視掌中甫脫胎換骨的弓箭,雖粗糙,但殺人足矣。他大手一握,將弓箭負於身後,邁步走向崖邊。
這時,山下官道上駛來一駕裝飾華美的馬車,數十守衛前後簇擁,火把高舉,把那馬車照得分外清晰。琴師昂首立於絕崖,一手拈琴杆,一手搭琴弓,猛然往後一拉,琴張如滿月,發出顫顫悲鳴。
此刻琴師發仍白,臉還皺,卻與客棧里的老弱盲翁判若兩人,憑添了數分頂天立地的豪氣。他持弓,俯下身子,屏氣凝神,銳利雙眸鎖定馬車,只消一放箭,此箭便能如追月流星,直取性命。
然而琴師卻在關鍵時刻一愣。未料,岔道上又出現另一駕完全相同的馬車,周邊亦有眾多守衛。眨眼間,兩駕馬車已並駕齊驅,兩路守衛將其團團圍住。
琴師心裡明白,箭只一發,一箭中的於他何難?難在無法分辨要殺之人在左亦或在右。
正猶豫間,琴杆愈顫愈烈,已繃至極限。琴師大嘆一聲,只得聽天由命,舉弓對準右方馬車,等待時機。
倏地,他耳邊響起那書僮說的一句話。那書僮囑咐他山路時,又低聲說了一句:
「左右難辨時,揀左。」
琴師挪動弓箭,頓開琴弦,剎那間,破空霹靂響,奔箭雷電掣。
一箭即出,琴杆應聲斷裂,琴弦鬆弛無力,再難成曲。
琴師不待箭落便拿著毀壞的胡琴轉身離開懸崖,他將琴小心翼翼擺回木盒,合上蓋子。
這時,琴師忽感一道亮光,抬頭望去。密雲疾散,旭日初升,他毫不畏光地直視晨曦,久久未動,終至眼前一黑。
一箭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