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八十五年,秋,八月
楊衍進了城,趁夜敲了鐵鋪的門。閱讀М鐵匠掌了燭火開門罵道:「哪個橫死的不給人睡!」定睛一看,燭光月色下,楊衍滿嘴傷疤,雙眼血紅,當下吃了一驚,手上的燭火險些落了。
楊衍逕自走入鐵鋪找兵器。鐵匠知有變故,問道:「楊公子,發生啥事了?」楊衍並不回話,先是挑了把劍,拿著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細點的。鐵匠上來要問,楊衍從懷裡掏出幾兩銀子,那是他從家裡找出的全部家當,揀了一顆碎銀放著就離開了鐵鋪。
鐵匠怔了一會,聽得裡頭媳婦喊道:「誰啊?」鐵匠回了句:「沒事!」他關了門,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楊衍提著劍,他記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莊院的工人見楊正德與秦九獻連著兩天沒來上工,正在納悶,城裡便傳出楊家滅門的消息。原來今早鐵匠去了一趟楊家,回來便將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幫管事的崇仁分舵主。
楊正德平素與人為善,眾人聽說消息,群情激憤,又想秦九獻同時失蹤,登時懷疑起來,糾眾往秦九獻住所找去,結果卻是人去樓空。街坊只說秦九獻昨晚出門後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臨川人,餘下一概不知,眾人更是懷疑。當地管事的丐頭疲癩派人往上報了滅門的事,稱秦九獻為疑犯,現正追捕,對楊衍行蹤卻不聞不問。
楊衍離了城,沿途問路。但他手持兵刃,形狀可怖,又滿頰是傷,一開口就牽動臉頰與舌頭的傷口,聲音詭異,路人紛紛走避。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心善的大嬸見他可憐,聽他說話,又關心他,楊衍只問道路,餘下都不答。那大嬸只得告訴他,沿大路往北就是臨川,至於他所說的黑袍人卻是未曾見到。
崇仁縣距離臨川只有幾十里路。人說撫州是七山一水兩分田,走的雖是丐幫修築的驛道,仍是崎嶇。楊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陣暈眩,原來他一日未食,早已餓得頭昏。楊衍這才想起自己只帶了盤纏,卻沒帶乾糧,看到不遠處有家野店,便往那處走去。
野店中,幾名路客紛紛看向他來。此時楊衍傷口化膿,一碰熱食便血流不止,於是買了幾個冷包子作乾糧。他一咀嚼,牽動臉頰齒齦上的傷口,每嚼一下都如刀刮針刺般疼痛,只得和著水囫圇吞下。
他備好乾糧,跟店家買了水壺裝水,又接著走。走沒半個時辰,突然後腦一陣重擊,他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幾名歹徒一陣拳打腳踹,將他打倒在地,又伸手進他懷裡掏他錢袋。楊衍死命握著懷中那繡花針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來。那群劫匪扳不開他手指,又怕人來,匆忙間只搶了錢袋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離。楊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幾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臨川走去。
入了夜,楊衍用劍割了芒草作床被,就在道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獸侵擾。就這樣走了兩天,第三天中午才到臨川城。
崑崙共議後,丐幫的勢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江西以撫州作為重鎮經營——丐幫早年以行乞聚落,幫內多為目不識丁的武人,歷任幫主便以興文為重任。臨川古有才子之鄉的美譽,江西總舵便在此處。自然,也因同一個理由,浙江紹興成了丐幫總部所在。
兩日裡趕了幾十里路,楊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傷口未經醫治,又睡在髒污之地,竟已長出蛆來,爬了滿臉,城裡人見他形貌紛紛走避。他環顧四周,自然見不到仇人,經過一間大院落,聽得有爭吵之聲,也無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隱約見著一個熟悉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倒了下去。
「你這個騙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這是他昏迷前最後聽到的聲音。
※※※
再睜開眼時,楊衍先看見一個背影。
那是個老人的背影。
楊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懷中的繡花針球,見球仍在懷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劍。
他的劍呢?楊衍不由得喊了出來,但口中發出的卻是□□聲。
老人回過頭,忙上前安撫他道:「別亂動,歇著。」
楊衍掙扎著環顧屋內,老人問道:「你找什麼?」隨即醒悟,從床下摸出劍來,問道,「你找這個?」
楊衍搶過劍來,緊緊抱著,正要開口,老人卻按住他胸口道:「噓,不要說話。你舌頭受了傷,少開口,多休息。」
楊衍搖搖頭,他抱著劍想起身,但渾身酸軟疼痛。
忽聽「呀」的一聲,房門打開,一名少女端著湯藥進來。這少女年約十七,體型福泰,比楊衍矮,看起來卻比楊衍重些。
老人把楊衍扶起,說道:「我姓孫,是個大夫,這是我孫女阿珠。」聽到對方是個大夫,楊衍這才發覺臉上已經上了藥。
阿珠道:「別動,我餵你喝藥。」說著便將湯藥一匙一匙餵給楊衍。楊衍看著阿珠,想起楊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眼眶忽地一紅,掙扎著喊了聲:「姐……」
他說話發音不清,阿珠聽成了「謝」字,忙說道:「不用說謝,這是該當的。」
楊衍收起情緒,想掏銀子,這才想起身上銀兩早被洗劫一空。孫大夫見他神色,猜出情由,說道:「我雖不知你身上發生何事,也無意細究,只是你的眼睛……」頓了頓,又道,「你傷得太重,又沒及時醫治,種下病根,以後臉上留疤,說話不利索都是難免的,但性命卻是無礙。你有什麼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傷好再說。」
自幾天前家變以來,楊衍首次接受別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無心養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報仇。
孫大夫道:「你好生歇息,我們不打擾你了。」
楊衍又睡了一覺。他傷口潰爛發炎,一動便全身疼痛,將養一天,病情反覆,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第二天醒來時,孫大夫正在熬藥,見他起來了,問道:「你怎樣?」楊衍全身無力,孫大夫替他把脈,楊衍見到孫大夫臉上一塊青腫,伸手指了指,孫大夫說沒事。楊衍心下狐疑。阿珠此時進來,手上拿著一個包袱,問道:「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楊衍一看,包袱中放著的竟是他前兩天被搶走的碎銀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孫大夫問道:「哪找來的?」阿珠道:「就放在咱們家門口,也不知是誰送來的。」
楊衍指著銀子,又指指孫大夫,孫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塊碎銀道:「我就收你藥錢,剩下的你留著吧。」楊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為何令牌與銀子會回來。
孫大夫離開房裡,楊衍指指自己臉上,又指指門口,意是詢問阿珠,孫大夫怎麼受的傷。
阿珠見楊衍問起,噘了嘴怒道:「城裡來了個騙子,又霸道,搶了病人不說,還傷了爺爺。」
楊衍好奇,指指阿珠,比個張嘴的手勢要阿珠細說。
原來孫大夫是城內有名的仁醫,救病醫傷,遇到窮苦的就只收些藥錢,生活家計多靠替城內的朱大戶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個月前,朱大戶新娶的小妾突然生了惡疾,說胸悶氣喘,日夜煎熬,不能與朱大戶行房。朱大戶著急,請孫大夫診治,孫大夫醫治許久,始終不對症。
約莫半個月前,來了一個名叫朱門殤的走方醫生,自稱祖先為富不仁,授業師父交代要義診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診金,只收藥費。他聽說了朱大戶家小妾的惡疾,登門拜訪。朱大戶也是病急亂投醫,請他進去,診過之後,說朱夫人是陽精蓄體,陰陽不容,水火不調,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戶問:「什麼是陽精蓄體?」
朱門殤便問:「朱大爺你辦事時,是否陰陽倒懸?」
朱大戶不好意思,道:「確實……有幾次。」
朱門殤道:「只怕不是幾次而已吧?」
朱門殤見朱大戶只是訕笑,便接著說:「老爺你體旺精盛,就是說你太過威猛,陽氣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陽氣由牝戶入,而由七竅出,但你陰陽倒錯,夫人承受不起,陽氣化消不了,便積蓄在體內。這病要好,需得導引陽精。」
說完,朱門殤讓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長針,在夫人背後攢弄。用這麼長的針醫病當真前所未見。也不知他從朱夫人後背哪個穴道刺入,左手夾住針,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針突地一下就從胸口穿出。他就這樣兩手在胸背處夾著針,隨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針就收了回去。
朱門殤道:「我已幫夫人穿孔泄氣,但要痊癒,還得吃我祖傳秘方。只是這藥材不便宜,需得三兩銀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癒。」
朱大戶見了他這穿針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這名小妾是他新娶,最是疼愛,莫說一天六兩銀子,便是一天六十兩銀子也願出。
朱門殤又囑咐道:「夫人之病乃因交合而起,若未調養好便行房,病情恐會惡化。若倒過來,害你積蓄陰氣,只怕……」
朱大戶忙問:「只怕怎樣?」
朱門殤舉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勾。
朱大戶驚道:「難道會倒陽?」
朱門殤點點頭,朱大戶忙道:「不犯戒,絕不犯戒!」
之後朱門殤送來藥丸,果然一吃見效,朱夫人身體漸可,朱大戶每日奉送銀子,不在話下。
孫大夫一聽此事,當真是豈有此理。他對阿珠道:「這人是個騙子,行話叫『做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針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針的法門?那是騙術的一種。那針共有兩截,一截是給人看的,長約三尺,後粗前窄,裡頭藏有機關,戳入背心,前端便縮入,他再趁著胸前一拍,將另外一截針夾在指縫中,看上去便似穿過胸口。病人被他在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針戳還是巴掌打的?至於陽精蓄體的醫理,更是胡說八道,當真胡說八道!」
阿珠又問,那為何朱夫人吃了藥會見效?
孫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術士的偏門,又稱『頂藥』,多以水銀、罌粟等物煉製,服下後各種病症都能緩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傷身。」
孫大夫又說:「那個朱門殤說他施醫不施藥,什麼藥材要三兩銀子一帖?再說,他若真不收錢,怎麼不在自己鄉里行醫,又怎麼不開醫館,成日……就住在群芳樓里?」
孫大夫去到朱家力諫,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門殤理論,朱門殤反笑他:「有火點子不掙,盡費些功夫在水碼子身上,難怪治不了杵兒。」這又是江湖騙子的行話,有錢的叫「火點」,窮人叫「水碼子」,掙錢叫「治杵兒」。孫大夫更確信他是騙子,只是朱大戶不聽勸,反被朱門殤誣賴自己眼紅。也就是那天,楊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戶屋外,被孫大夫救了。
楊衍想想,原來當天聽到的是孫大夫跟那名騙子的爭執,看來自己當時是倒在朱大戶家附近了。
阿珠又說道,今天孫大夫又去群芳樓跟朱門殤理論,卻被他一把推開,撞到門板上,受了傷。
楊衍此時最聽不得這種恃強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向來脾氣剛烈,家門遭變後更是如火澆油。
突然聽到門外孫大夫的聲音慌道:「你來幹嘛?」又聽一個聲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撿的那個娃,特來看看。」
只見一人直直走進屋來,孫大夫攔不住他。楊衍看那人,下巴細長,斯文臉上帶著幾分粗獷,尤其一雙濃眉特別醒目。孫大夫拉著那人道:「這孩子沒錢,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楊衍衣角,眼神示意,原來此人便是朱門殤。
朱門殤上下打量楊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楊衍覺得他冒犯,又厭惡他欺負孫大夫,握了劍,罵道:「滾開!」一劍砍去。他無意傷人,只想嚇唬對方,讓對方吃點小苦頭。但他傷病未愈,這一劍歪歪斜斜,甚是無力。
朱門殤輕輕巧巧接過劍,罵道:「小王八敢傷人啊!」他身材瘦長,力氣卻大,雙手一拉就把楊衍提起。孫大夫忙道:「他是個孩子,又是個病人,你別傷他!」
楊衍雙腳懸空,身上東西落了一地,連那塊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門殤低頭撿起,笑道:「原來是個火點。」轉頭對孫大夫道,「這病人歸我了。」
孫大夫急道:「你怎能這麼霸道?」
朱門殤道:「我便霸道了怎樣?這小子拿劍傷我,我帶他去丐幫,看看怎麼評理!」
孫大夫道:「他就是個孩子,又沒錢,你拿他幹嘛?」
朱門殤道:「嘿,你說我是個騙子?這孩子要是醫死了,我賠命,要是醫好了,你別再去朱家找我麻煩!就你這窮酸樣,他的藥錢你得貼多少?我是幫你省,不知好歹!」
楊衍要掙扎,無奈全身乏力,朱門殤將他手中劍奪了,將楊衍甩到肩上,就如挎包袱一般。他動作粗暴,楊衍給他一甩,登時昏了。
朱門殤頭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孫大夫與阿珠怎麼也攔不住。
※※※
楊衍感覺自己像是躺在一團棉花上,軟軟的,溫溫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他張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拔步床上,床頂繪有牡丹紋路,床柱上片片緋紅紗幔,又見周圍擺飾儘是花瓶玉器,還有一隻雕工精細的香爐,裊裊升著青煙。他出身貧困,哪見過這等華麗氣派?恍惚間只覺是仙境。
忽然,風卷紗幔,緩緩飄起。楊衍轉過頭去,只見簾幔過處,一條纖長身影站在桌案前,周圍粉末紛飛,白霧似的。
卻是朱門殤在揉麵團。
在這雅致房間裡揉麵團,不僅突兀,也太不講究。只見朱門殤捶揉捏甩拋,往復不停,楊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麼騙術。這傢伙不當騙子,當個廚子倒是有模有樣。」
他正要起身,朱門殤就罵道:「孫老頭沒叫你別亂動嗎?跟個潑猴似的,扭來扭去。」
楊衍性格剛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禮貌周到,言無不聽,遇到粗魯厭惡的,那是你讓往東,我越是往西。他因孫大夫之故厭惡朱門殤,朱門殤要他躺,他偏要起身。
朱門殤罵道:「好一隻潑猴!」拿起麵團走到楊衍面前,一把將楊衍推回床上。楊衍開口要罵,朱門殤捏了一塊拳頭大小的麵團塞進他嘴裡。楊衍待要吐出,朱門殤捏緊他臉頰不讓吐,又把麵團一團接一團塞入他嘴裡,直把楊衍的嘴塞得滿噹噹的。楊衍氣息不順,吞不下又吐不出,惡得鼻涕眼淚齊出,拼命搥打朱門殤。朱門殤嫌他煩,用腳壓住他雙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擠,直到把他嘴裡最後一點縫隙都塞滿。
楊衍掙扎不得,又喘不過氣,只得任他擺弄。朱門殤見他安分了,又把剩餘的麵團捏成長條形,在他上下齒齦上按勻,這才放手。
朱門殤一放手,楊衍便要伸手去挖麵團,朱門殤道:「想要好得快,別動它,躺好!」
楊衍想起孫大夫說朱門殤是騙子,敢情這又是哪門子的偏方?不理會朱門殤的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門殤攔住他,又罵了幾句,一縮手,楊衍又去挖,朱門殤又攔。這樣往復幾次,朱門殤罵道:「媽的原來不是猴子,是牛啊!」
兩人斗得火起,朱門殤扯下簾幔將楊衍手腳綁住,楊衍不停掙扎扭動,朱門殤索性將他五花大綁,捆成個粽子似的,罵道:「真是蠢牛,不綁不聽話!」楊衍也不服輸,瞪著朱門殤,朱門殤見他瞪自己,也瞪了回去。兩人怒目相對,就這樣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把眼睛移開去。
兩人都不服輸,約莫僵持了一刻鐘,一名姑娘進門問道:「朱公子,那個孫大夫又來了。」
朱門殤頭也不回,罵道:「把那老頑固趕回去!」
姑娘又道:「他帶了丐幫的人,說你拐帶少年呢。」
朱門殤又道:「讓七娘打發他們,別來煩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氣,要不賤妾幫你消消火吧?」
朱門殤道:「你幫這蠢犢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楊衍聽她喚自己,只不理會。那姑娘見他們這般鬥法,覺得好笑,走近床前,用頭髮去撓楊衍鼻子。朱門殤見狀,連忙喝止道:「別動他!」他這一喝,不自禁地移開視線。
那姑娘嚇了一跳,朱門殤道:「他現在封著口竅,若打噴嚏,氣息逆流,會把肺給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嚴重,連忙道歉。朱門殤打發她走了,看向楊衍,只見楊衍眼中滿是得瑟,顯是對贏了這場瞪眼比賽很是得意。朱門殤怒道:「剛才不算,我們重來一次!」楊衍扭過頭去,就不瞧他。
朱門殤憋了一口悶氣,想了想,轉身不知拿了什麼物事,走到楊衍面前,問道:「知不知道這是什麼?」
楊衍不理他。朱門殤舉起一個小盒子,裡頭儘是細細蠕動的小蟲,道:「這是蛆。」說著拿起塗刀,把蛆抹在楊衍臉上。楊衍大怒,只是掙扎不得。朱門殤又用紗布蓋在楊衍臉上,罵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犢子,你要有本事就別動,讓蛆吃了你。等你臉上長了蒼蠅,老子就服你,叫你一聲爺爺。」
朱門殤離開後,楊衍心想:「這邪魔歪道搞什麼鬼?這樣折磨我又有啥好處?」他想不通,加上剛才掙扎又虛耗了不少力氣,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來時,朱門殤正在喝酒,見他醒了,罵道:「還沒死嘛。」楊衍不理他,朱門殤提著酒壺上前探視,問道:「現在你嘴巴是什麼味道?甜、酸、苦?」
楊衍心中暗罵:「這白痴,你塞了我嘴巴,我怎麼回答?」他一轉念,發現舌尖果然嘗到一絲甜味,這是他數天來第一次感受到味道。
朱門殤這才想起楊衍嘴巴被塞住,說道:「都忘了你嘴裡塞著藥。這樣吧,你點頭一次是甜,兩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楊衍聽他說麵團是藥,心下納悶,只是一覺醒來,精神好了許多,又想早點脫離這惱人的困境,於是點了一下頭。
朱門殤點點頭,卻沒幫楊衍取出口中麵團。他端了一盆水,再取來一個小藥盒,先取下楊衍臉上的紗布,用水把傷口上的蛆洗下,仔細端詳一會,這才點點頭,拿起塗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聲。」說完從藥盒裡颳了一小塊藥膏抹在楊衍臉上。楊衍兩眼一睜,痛得幾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強,說不哼就不哼,只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門殤上完藥,又用紗布蓋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乖,就幫你鬆綁。」
楊衍撇過頭去,只不理他。
朱門殤正要離去,突然聽到「咕嚕嚕」的聲音,又轉過頭來,一拍腦袋道:「媽的賊奶奶,都忘記給你吃飯了!不過你現在也吃不了什麼。你安分點,我讓人給你伺候些冷粥。」
朱門殤出去,過了一會帶著一名二十出頭的標緻姑娘回來,指著楊衍說道:「交給你了。」說完把楊衍口中的麵團挖出。楊衍頓覺口中一松,長長呼了口氣。
那姑娘笑道:「我來服侍公子。」說著端起碗,一勺一勺餵食楊衍。楊衍許久未進食,那冷粥中摻了肉末,喝起來格外鮮甜美味,楊衍喝得急了,咳了出來。那姑娘道:「別急,還多著呢,嘻……」
楊衍聽那聲音與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轉頭問道:「這是哪裡?」他話一出口,發覺自己說話正常,舌頭也靈便多了,甚是訝異。
那姑娘笑道:「這兒是群芳樓。」楊衍大吃一驚:「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這麼舒服的床?」說完又咯咯笑個不停。
楊衍轉頭對朱門殤怒道:「你帶我上妓院?」
朱門殤正在揉麵團,回道:「妓院又怎樣?妓院的床舒服,房間多,又是生財工具,打掃最是乾淨,床單被褥都是滾水燙洗過的。除了妓院,哪找得到這麼多細心熨帖的姑娘照顧?等病人好了,帶個姑娘換個房間,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說,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養傷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這樣講,是要把群芳樓改成醫館了?」
朱門殤笑道:「現在不就當了醫館?要不你們染的花柳誰看,這愣犢子又是哪來的?」
那姑娘指著楊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綁的,沒想到你還好這口。」
朱門殤笑道:「要不你也試試?」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點蠟燭。」她餵完楊衍,端著湯碗要走,朱門殤又順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門殤把新揉的麵團拿到楊衍面前,說道:「怎樣,舌頭好多了?」楊衍點頭。朱門殤示意楊衍張嘴,楊衍把嘴張開,朱門殤又把新揉的麵團塞入他嘴裡,說道:「口舌傷口最難敷料,你傷口深,要想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孫老頭,一流人品,二流醫術,三流腦袋。」
楊衍聽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門殤一把,朱門殤道:「倔犢子還發脾氣?你不乖乖敷藥,是要我用強的?」
楊衍知他說得出做得到,也猜到他是替自己治傷,哼了一聲,不再反抗。
朱門殤又道:「且不論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說你這傷口流瘍,他就不該幫你洗掉蛆蟲。須知蛆蟲專吃腐肉,你的傷口細碎且多,難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裡,得先讓蛆蟲吃一輪,剩下的傷口便好處理。我用的這帖藥孫大夫也調製不出,先消肌,後生肉,你用了便不會留疤。」
朱門殤把楊衍嘴塞滿,接著又說:「我上這藥麵團,用來醫治你舌頭上的傷口。人的舌頭,舌尖嘗甜,舌根苦,舌側是酸。你嘗到甜味,表示舌頭恢復了五成,待你嘗出酸味,大概就好了七成,若是嘗到苦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說完,朱門殤「咦?」了一聲,去看楊衍眼睛,見那瞳仁周圍的血紅還未散去,皺起眉頭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
又過了一天,楊衍起床,舌頭與臉頰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只是嘴巴堵得難受,外加全身被綁,動彈不得。
朱門殤道:「你要是乖乖聽話,我就替你鬆綁。」
此時楊衍對朱門殤本事已信了幾分,知道他不是壞人,便點點頭。朱門殤替他鬆綁,叫人安排洗澡水,讓楊衍沐浴更衣。楊衍梳洗過後,精神稍復,向人討了紙筆,在紙上寫著「你為何要害孫大夫」,遞給朱門殤。
朱門殤看了紙條,罵道:「操媽個□□!我就說姓孫的老頭一流人品二流醫術三流腦袋。之前罵過他醫術,現在就說他這腦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麼病!」
楊衍神情疑惑,望著朱門殤。
朱門殤道:「什麼病胸悶氣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來好好的,孫老頭又診不出毛病。這胸悶氣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脈像無礙又是咋回事?你不懂醫,我就告訴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楊衍神情訝異,難道朱夫人是裝病?可為何朱門殤一診,她就說自己漸漸痊癒?難道朱夫人與朱門殤勾結,合謀騙朱大戶的錢?
朱門殤道:「還聽不懂?朱夫人確實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徵,她得的是花柳。」
楊衍更是摸不著頭緒。朱門殤知道他想不通,繼續說道:「上個月我來群芳樓義診,檢出一個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聽說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見朱家的帳房常來群芳樓走動。群芳樓是撫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個帳房多少月俸能讓他常來?若不是水裡撈油,便是有人資助,兩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細。朱大戶年過六十,身肥體寬,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樣貌年紀都不般配。她與帳房偷情,暗中給他錢財,沒想那帳房卻染上花柳,又傳給了朱夫人。朱夫人怕傳給朱大戶敗了事跡,所以找藉口不與他行房。你說這病孫老頭能治嗎?人家說神仙難救無命人,他這叫神醫難治無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個屁端倪!」
這底細,楊衍只聽得目瞪口呆。
朱門殤繼續道:「我把帳房找來打聽,果然套出虛實。這送上門的火點子,不晃點就糟蹋了,我就去朱家踩點,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戶別跟夫人行房。至於我開給朱夫人的藥,全是治花柳的對症方子,照我估計,再吃幾天就可痊癒。」
他講話時雅時粗,又夾雜幾句江湖騙子的術語,好在楊衍這幾日與他相處聽習慣了,又寫道:「你醫術好,何必騙錢?」
朱門殤道:「我答應了師父,行醫三年不收錢。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尋芳院義診花柳,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樓招待。陽精積體是假病,開給朱夫人的也是假藥,只是假藥剛好對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說,朱大戶這筆錢是騙來的,不是醫來的,行醫不收錢,騙人可要收錢。」
楊衍聽他強詞奪理卻又句句在情,心想:「孫大夫也許看錯了這個人,但說他胡說八道,那總是沒錯的。」
朱門殤道:「所以,懂了沒?」
楊衍點點頭,又寫:「我的劍呢?」
朱門殤看了字條,皺起眉頭道:「你的劍還在孫老頭家,過兩天我派人給你取回,等你臉上的傷好了再說。」
楊衍搖搖頭,寫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門殤拍桌大罵道:「走你個頭!我是醫生,我說能走你才能走!」
楊衍沒料到他發這麼大脾氣,覺得古怪。朱門殤說道:「我醫人不醫一半,沒等你真好了,別想走,這是你欠我的!」
楊衍原本是個性烈的人,你越是強,他越是硬,只是朱門殤對他有恩,他便不發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報仇,這幾日耽擱,只怕仇人已去得遠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當下轉身就要走。
「你這樣報不了仇。」朱門殤道,「你姓楊對吧?崇仁縣那邊傳來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聽說了。」
楊衍身子一顫,緩緩轉過身來,盯著朱門殤。
朱門殤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這樣是報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楊衍看著朱門殤。你是個好人,還是個聰明人,或許還是個世故的人,但你不懂親人死在你面前的樣子!那種痛,沒有親身經歷過,是不可能懂的!
朱門殤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著說道:「我也是滅門種。」
楊衍瞪大了眼睛。
朱門殤道:「我的父母跟兄長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開胸口衣襟,一道疤痕從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劍法必定狠絕快絕,傷痕才能這般筆直。
朱門殤接著道:「那一年我比你現在大點,剛滿十七歲。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救你的原因。」說著緩緩上前,張開雙臂抱住楊衍。
「你還沒哭過吧?那時,我也是。」朱門殤淡淡道,「哭吧。」
楊衍壓抑的情緒終於潰堤,抱著朱門殤悲嚎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