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一夜過去。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村莊炊煙裊裊,山野雲霧瀰漫。頑童嘻嘻哈哈地奔跑追逐,一個接一個地往小溪里扎。農夫趕著牛犁地,不時用力地將犁扶正,吆喝一聲。夜宿旅舍的路人繼續趕路,商隊車馬通過石橋,延綿於山道。人喊馬嘶狗叫聲此起彼伏。
城市也隨著各種各樣的聲音甦醒了。街道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小食店的蒸籠熱氣騰騰,食客盈門,老闆忙得腳不沾地。商鋪早早地拆下了門板,夥計們在掌柜的注視下,或飛快地打掃清潔,將剛到的貨擺上貨架,或站在門口熱情地招呼著過往的客人,不時跟熟人打著招呼。
生活看起來似乎和昨日沒有什麼分別。嘈雜,熱火朝天,帶著慣性一往無前。但往往,歷史性的變局,就隱藏於這人們所習慣的不經意之間。
「風辰贏了!」
「不光贏了,風家還入主了無雙城。」
「風商雪敲響了獨尊鍾!」
一早起來,人們就得到了昨夜無雙城的消息。
消息稱,在昨夜的最後一場賭鬥中,風辰不但擊敗了境界遠在他之上的最後一個追獵者,而且還在一名地境強者的偷襲下死裡逃生。而後,這個風家的紈絝少爺毫不猶豫地當眾擊殺了襲擊者。
被殺的襲擊者身份,也很快就被人打聽出來了。
此人名叫柳子淮,乃是燕弘的心腹。因其父曾在燕弘年幼時擔任其經史先生,從而攀附入府,跟隨燕弘已逾十年。燕弘經手的不少燕家事務,或多或少都有他的身影,頗得燕弘的信任和倚仗。
可沒想到,此人被派來刺殺風辰,結果反倒死在了風辰的手裡。
這個消息,讓人們在震驚的同時,也一時譁然。
要知道,這可是真正的燕家武者啊。
之前燕家坐鎮幕後,風家反擊雖然犀利,但殺的都是申行雲,木凌江這一類的洛原州本地強者,沒傷到燕家一根毫毛。
即便是燕弘向風商雪出手,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被定在樊陽城外示眾而已。
而如今,風辰在已經擒下了對方的情況下,二話不說,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殺了。這簡直太瘋狂了,完全是把燕家往死里得罪啊。
不過,這還不是最讓人震驚的。
更讓人震驚的,是另外兩條消息。
一條是關於風家。
人們聽說,幾乎是在風辰遇險的同一時間,遠在數百里之外的樊陽城,沸反盈天。憤怒的風家人傾巢而出,風商雪更是一道劍光縱貫夜空,光耀千里!
這個在整場戰爭中,都一直顯得極為低調克制的家族,在這一刻,毫不猶豫地露出了獠牙。
直到趕到無雙城,發現風辰安然無恙之後,他們才熄滅了怒火,轉而接管了無雙城。而作為洛原州第一世家以及無雙城統治者的象徵,獨尊鐘的鐘聲,在時隔百年之後,再度響起。
那一刻,聽著悠揚的鐘聲,看著那夜空中,宛若妖魔一般鋪天蓋地而來的風家武者,人們才忽然發現,原來這才是風家的真正實力。
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用這種方式讓所有人明白,風家,並不只有一個風商雪而已。
如果說這條消息是出人意料的話,那麼,另一個消息,就耐人尋味了。
消息是關于晴家的。
據說,因為熊律和柳子淮的勾結,晴家和風家之間差點爆發一場嚴重的衝突。當風家武者如同夜色中的妖魔一般奔襲無雙城的時候,剩下的風家武者直接包圍了晴氏兄妹和他們的衛隊。在雨夫人的率領下,這幫瘋子差點就動手了。
最終是風辰安全的消息傳來,風家才放開了路。但讓人震驚的是,晴家的車隊離開了樊陽城之後,卻沒有去往燕都,而是駛向了無雙城。
這條消息,瞬間就引發了一場地震。
那一刻,不知道多少人,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角度和方式解讀著,品味著。
那跳躍的燭火,微弱的星光或搖晃的馬車燈下,一張張面孔或明或暗,或喜或怒。
南神國上空,風雲變幻,波詭雲譎。
……
……
峻岭之間,山道蜿蜒。
車隊靜靜地停靠在路邊。車廂外壁和窗戶都爬滿了水霧露珠。四隻白色的雪龍蜷縮在樹下酣睡。粗重地呼吸,每一次都如同颳起了一陣颶風,扯得林中樹枝搖曳晃動。不遠處,馬匹被栓在樹上,皮毛微濕,寂然而立,在清晨淡金色的破碎陽光中不時打一個響鼻,甩甩頭。
山崖邊,大司馬白衣如雪,負手而立。聽到身後車廂的動靜,他轉過頭來。
在車廂里靜坐了一夜的燕弘走了出來,手中還緊緊地捏著昨夜傳來的消息。他臉色蒼白,形容憔悴。耳邊的鬢髮,一夜間竟已經有些白絲。
大司馬靜靜地看著他,問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沒想到,風家的那個小雜種……」燕弘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睛裡滿是血絲。
燕弘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他的面前,大司馬面無表情,目光冷漠。
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在這一刻襲擊了燕弘,山風吹來,清晨的涼意讓他整個人為之一顫,他茫然地扭頭四顧,仿佛才剛剛從夢中清醒過來。
「你安排人刺殺風辰,」大司馬揮手布下一個隔絕聲音和視線的屏障,冷冷地問道,「晴時雨知道麼?」
燕弘失魂落魄,點了點頭。
「呵……」大司馬笑了起來,眺望遠處道:「聽聞數月之前,晴時雨來燕都遊玩,與你相識,對你傾慕有加……其後,便有了風辰調戲晴時雨之事。再之後,晴執蒼因此震怒,親筆修書與陛下,燕晴兩家多年未成的盟約,眼看著就要因此而立……」
大司馬轉頭注視著燕弘:「這些,你瞞得很緊。以至於燕然一直都在追求晴家公主,全然不知為你吸引了許多目光。可他們不知道,難道我和陛下會不知道麼?」
燕弘咬著牙,一聲不吭。
「正因為如此,拿風家開刀這件事,陛下才默許你操作……畢竟,和晴家公主私下曖昧的是你,設下這個局,造出這個勢的也是你,」大司馬道,「若你能最終促成晴燕兩家結盟,日後在陛下心目中,你就算排不上第一,也必在前三之列!」
聽到這裡,燕弘渾身都顫抖起來,不知是悔是恨。
大司馬道:「可你先是傲慢輕敵,輸了和風家一戰。而後又親自出手,觸犯大忌。最糟糕的是……你居然把晴家也壓上去了。你殺風辰,難道就沒想過,晴家兄妹可是在樊陽城中!萬一風辰身死,風家狗急跳牆,晴家兄妹會身處何等險境?」
「我自然想過,」燕弘一臉惶然,急切地辯解道,「大司馬。晴執蒼何等人物,怎麼可能眼看著他們兄妹身處險境而不留後手?我收到消息,風辰殺申振康的那一天,北神國就有幾位高手南下入境……況且,這個安排,雨兒也早就知道啊。」
「雨兒?叫得倒是親熱。你說她知道,可她承認麼?」大司馬譏諷地道,「如今再想想,你還真認為她跟你一見鍾情麼?」
「她……她……」燕弘喃喃道,神情茫然。
「這裡有份密報,是我們在北神國的人費盡心機才打探到的,」大司馬將一張紙丟給了燕弘,冷笑道,「你仔細看看……」
燕弘展開一看,片刻之後,臉上的血色已然褪得一乾二淨。
「如今西神國勢大,早就對北神國虎視眈眈,數月之前,西神國特使密見晴執蒼,雙方交談不過盞茶功夫,便不歡而散。毫無疑問是談崩了。晴執蒼此人雄才大略,心思深不可測,只怕早就存了與我們南神國結盟抗敵之心,而縱觀南神國勢力,我燕家皇室,自然是他最佳選擇……」
說著,大司馬冷笑一聲:「晴時雨早不來晚不來,恰在這個時候來燕都遊玩,未免太巧了吧?」
燕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您是說,她是晴執蒼故意派來的?」
「那倒未必,」大司馬指了指燕弘手中的密報,冷笑道,「這位晴家小公主,是晴執蒼的寶貝明珠,寵愛有加。怎麼可能讓她來做這種事情?以堂堂公主之尊,用這種方式來試探雙方結盟之事,已然有失尊榮,更何況她還親身入局做餌,替你陷害風家那個紈絝子弟。傳出去,晴家臉面不要了麼?」
「那她……」燕弘看著手中的密報,原本就出現在腦海中的念頭愈發地清晰,臉色也越來越白,「因為那齊昭……」
大司馬目光憐憫地看著燕弘。
良久,他點了點頭道:「上游北陸仙宗之中,七曜宗高居榜首,領袖群雄。一直以來,北神國晴家能如此強勢,一統世俗勢力,全賴七曜宗背後支持。晴執蒼本人不提,其餘晴家天賦出眾的子弟,大多都是出自七曜宗門下。而這齊昭,乃是七曜宗當今武堂令主齊長老的長子長孫……」
他說著,冷冷地盯著燕弘道:「他看中了晴時雨!」
這些信息,早在密報上就有。燕弘最初只是震驚。而如今,同樣的信息從大司馬口中說出,再聯繫之前的一切,便宛若一道天雷轟頂,直讓他失魂落魄。
「據聞齊昭此人,傳聞天縱其才,但性格古怪暴戾,」大司馬淡淡地道,「若是普通女子被他看上,自然是攀上高枝。可晴時雨何等身份?就算對方貴為天驕,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才俊,她若是不喜歡,那便是不喜歡……」
「所以……她是在利用我……」燕弘手指一緊,死死攥住密報,咬牙切齒。
再沒有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和齊昭的差距。
而此刻再回顧自己和晴時雨相處,回想此女對自己那看似熱情,實則若即若離的態度,以及那貌似崇拜迷離的眸子中隱藏的那一點冷光,所謂一見傾心的幻象,便如同一面鏡子般粉碎。
「齊昭自然是沒辦法直接拒絕的,況且這其中,恐怕還有晴執蒼的意思,」大司馬冷笑道,「但晴時雨,只怕也不是傳聞中那個受盡寵愛,溫順單純的小公主。既然直路不通,那她便走曲徑……無論是在南神國和某位皇子一見傾心,還是自賤身份,受浪蕩紈絝挑釁羞辱……其目的,都不過是給人看罷了……」
說著,大司馬看向燕弘的目光,又是譏諷,又是憐憫:「實則你輸掉和風家一戰的時候,你就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只不過你自己兀自不知,還以為和晴時雨款曲私通,互有默契。即便表面看你是不顧她和她兄長的安危,刺殺風辰,實則她早就知道……嘿,如今她裝作不知,你能如何?」
大司馬話音未落,燕弘便喉頭一甜,噴出一口血來。
大司馬伸手一彈,以源力替他護住心脈。
良久,燕弘抬起頭來,看著大司馬,忽然明白了什麼,慘然道:「看來,我父親已經做出選擇了……」
大司馬眉頭微微一皺:「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哈哈哈……」燕弘忽然笑了起來,神情癲狂詭異:「大司馬你追隨我父親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會不知道他的心思?若果真如此,這番真相,難道不該等我回燕都之後問責時再說麼?」
大司馬沉默著。
「所以,這不是教訓……」燕弘死死地看著大司馬,「你只是在告訴我,我該死而已!」
大司馬嘆息一聲,搖搖頭道:「殿下你想多了。」
「想多?」燕弘慘笑道:「我觸犯宗門大忌,要保我,燕家原本就要付出慘重代價,可我不光輸,而且還蠢!渾然不知自己被人利用。如今,我在晴家兄妹尚在樊陽城的情況下命人刺殺風辰,使其身陷險境……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笑得神情猙獰:「這算計盟友,破壞盟約的鍋,可不就端端正正扣在我的身上?我要說那妖女早知布置,又有誰會相信?而既然我只是受她利用,自作多情,那就連最後一點利用價值也沒有了,這樣的我,父皇會保?」
「陛下領著燕家走到現在,並不容易,」大司馬有些不忍地微微移開了目光,「不過,你終究是他兒子……」
他的話,燕弘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不會保我。相反……」燕弘的眼睛,半是清明,半是癲狂:「要解這個局,我死了,遠比活著有價值,不是麼?」
他不管大司馬,自問自答般地道:「我若是活著,父皇要受宗門問責,中游世家指責我壞規矩,平王坐收漁利,偏偏我們還拿始作俑者的風家沒辦法。風商雪晉升道境,受問道堂護佑,若沒藉口,我們再向他出手,便會被人群起而攻之……」
燕弘數著,轉頭看向大司馬道:「可我若是死了呢?」
「我死了,宗門那邊自然偃旗息鼓。畢竟是堂堂皇子的一條命來負責,也算是夠了。他們縱然不喜也只能接受。這是其一。其二,我死,跟晴家也算有了交代,畢竟利益所在,還有轉圜餘地……而第三,若是我的死能栽到風家身上,那簡直完美。面對一位為子復仇的父親,就算是問道堂,也只能袖手旁觀……」
說完,他很認真地問道:「這三個理由,夠麼?!」
一陣風吹來,吹動兩人衣袍和頭髮。大司馬看向燕弘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絲惋惜。
……
……
燕都,皇宮。
雄偉寬敞的議事大殿內,空空蕩蕩。夕陽透過窗欞,斜照在地面上,恍若將大殿的一般,投入了火中。
而另一半,卻在這明亮之中,顯得愈加陰暗。
南神皇燕熙坐在高高地龍椅上,一手托著下巴,宛若雕塑一般,寂然無聲。一縷陽光落在他的腳前,便仿佛已經用盡了全力,再也不得寸進。這使得他整個人,只能看到黑暗中一個隱約的輪廓。
燕熙不喜歡議事大殿。
自從數百年前,燕家皇權旁落之後,皇宮就像南神國各大城池之中那永遠深鎖的摘星樓一樣,成為了一個冷清的,仿佛早已經堆滿了歷史塵埃的象徵。
沒有早朝,沒有恭敬跪伏的大臣,沒有政務……空寂的大殿裡,只有錚亮平整的金磚,雕刻精美的樑柱,和那高高的,只要一丁點聲音就會產生迴響的穹頂。
現在的燕家,只是一個比其他家族更大一點的家族而已。若是非要找出一點區別的話,那不過是燕家住在皇宮裡罷了。
所以,這個雄偉的議事大殿,象徵的不是榮耀,而是恥辱。
不過,雖然不喜歡,但自從成為南神皇的那一天起,燕熙每天都會來這裡坐一坐。因為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種刺痛,才明白自己內心深處最強烈的欲望究竟是什麼。
四十六年過去了,
如今的燕家,已經漸漸有了興盛復甦的潛力,遠比他當年從父皇手中接過來的時候強大得多。而他的聲音,也已經從這個空寂的大殿,傳向了更遠的地方,讓無數曾經忽視皇權的人俯首聽命。
然而……燕熙放下了手中的密報,在已經擬好的密旨上用了印,無聲無息地站起來,穿過偏殿走廊,向皇宮深處走去。
所過之處,侍從跪伏一地,渾身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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