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二章外事問葉

  柱者邏戰戰兢兢的在寧軍大營外邊等著,心中忐忑難安。

  他現在首先考慮的,可不是自己能不能完成可汗給他的任務。

  而是他怎麼做才能不激怒大寧的那位有人屠稱號的大將軍。

  高真剛剛才平定白蒲,在白蒲是怎麼殺人的突玉渾人也早就聽說了。

  這樣的人屠大將軍,大寧其實不止一個。

  事實上凡能成為大寧大將軍的,哪一個不是人屠?

  他是真的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觸怒了高真,落得個死無全屍。

  因為這位高真大將軍對突玉渾人的態度,絕對不可能友善。

  但凡這位大將軍友善些,突玉渾那二十萬大軍也不至於被屠戮殆盡。

  等著的時候柱者邏在心裡不斷的揣摩措辭,斟字酌句的揣摩。

  然而他等到的卻不是大將軍高真的接見。

  他都忘了,突玉渾的真正苦主不是大將軍高真啊。

  而是大寧西南招討使,鴻臚寺卿葉無坷。

  等進去通報的人回來,說葉部堂準備接見他的時候柱者邏想哭。

  也不是單純的想哭,還想轉身就走。

  如果說大將軍高真對突玉渾人沒什麼好感的話。

  那這位葉部堂對突玉渾人的態度應該是充滿厭惡。

  別說他,連世子沿芒都是被那位給剁了的。

  想走,真想走,可是在大寧戰兵的目光下,他又不敢走。

  來接他的戰兵說了一聲請進,他就腿軟著跟著人家往裡走。

  進入大營之後,滿目都是雄壯的大寧戰兵。

  看著這樣的士兵,柱者邏心中只有一個心思。

  面對如此雄兵莫說突玉渾,天下誰敢言勝?

  跟著人家往裡走的時候,柱者邏的小腿肚子都一陣陣轉筋。

  走了一陣兒後抵達一座大帳之外,領路的人讓他稍等片刻。

  這個時候,柱者邏感覺他的心臟都要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了。

  他的心臟似乎是想棄他而去,從嗓子裡擠出來後撒丫子就跑。

  煎熬,如果說在大營外邊等待是煎熬的話。

  那在這大帳外邊等待就是放在真正的油鍋里炸。

  也不知道算好事還是算壞事,他沒等多久就被邀請進了大帳。

  最起碼,葉部堂手下人的態度好像沒那麼凶。

  陪著一萬個小心,柱者邏進門之後都沒敢看正對面直接就跪了下去。

  「外臣突玉渾使者柱者邏,叩見大寧欽差。」

  跪下來的那一刻,他更不敢抬頭。

  呼吸粗重是壓不住的,因為他擔心葉無坷會直接下令把他拖出去砍了。

  「柱者邏,可是突玉渾大丞相?」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柱者邏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忽然想哭。

  那聲音是溫和的寬厚的,沒有一絲冷冽無情。

  聽到這個聲音,柱者邏甚至錯覺自己此時被暖暖的陽光照耀著。

  葉部堂的聲音里,並沒有什麼敵意。

  甚至,柱者邏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

  在葉部堂的聲音之中,他好像還聽出了幾分親切。

  「我記得......」

  跪在那的柱者邏聽到葉部堂說話的聲音,也聽到葉部堂起身的聲音。

  「十幾年前突玉渾遞交大寧的第一份國書就是你親自起草的。」

  「我還記得,當年黑武人要求突玉渾出兵大寧西南的時候也是你勸說阻止的。」

  「我也記得,過去十幾年間,在沿芒接管外交事務之前,與大寧的外交往來都是你主持。」

  葉無坷走到柱者邏身前,伸手扶著柱者邏的胳膊。

  「在你為兩國和平而奔走努力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我成為鴻臚寺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鴻臚寺的過去交往之中辨認朋友和敵人。」

  葉無坷把柱者邏扶起來。

  「我看過突玉渾遞交給大寧的第一份國書,言辭懇切態度真誠。」

  葉無坷道:「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柱者邏應該是真誠的願意與大寧做朋友的人。」

  這幾句話,把柱者邏說的真的要哭了。

  能在突玉渾朝廷里做大丞相這麼多年,他當然不是一個容易被幾句話感動的人。

  這要看是在什麼環境下。

  他是覺得自己來寧軍大營應該不能活著回去了的人。

  可此時此刻聽到的卻是如此溫暖的聲音。

  葉無坷很年輕,年紀勉強也就是柱者邏的三分之一。

  可是在他的話語之中,讓柱者邏聽出來一種老友的感覺。

  葉無坷拉著柱者邏的胳膊,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來。

  他說:「來之前我還在想,如果與大寧有來往的突玉渾使者還是你而不是沿芒的話......」

  說到這,葉無坷輕嘆一聲。

  這淡淡的嘆息之中,似乎有無盡的惋惜。

  「多謝葉部堂,外臣我......」

  能在突玉渾朝廷里風生水起的柱者邏,此時經有些言語無措。

  「大寧是記得朋友的。」

  葉無坷回到主位坐下。

  「哪怕突玉渾必會被大寧滅國,我也可以給你保證。」

  葉無坷平和的聲音,讓柱者邏的所有擔憂一下子都散了。

  他對柱者邏說道:「你是大寧的朋友,是和沿芒不一樣的人。」

  「突玉渾國滅之後你也會被大寧妥善安置。」

  「願意留在明月城就留下,不願意的話也可以到長安去居住。」

  「大寧甚至歡迎你這樣的人,在中原萬里江山之內多走走看看。」

  葉無坷道:「非大寧好戰,非大寧不仁。」

  他語氣稍稍加重。

  「突玉渾現在面臨的境況究竟是因為什麼造成的,你其實也清楚。」

  柱者邏連忙低頭回答道:「清楚,都是突玉渾的錯。」

  他微微抬起頭:「葉部堂,我這次來是代表可汗向大寧請罪的。」

  葉無坷一擺手:「你來我很高興,我說過了,大寧喜歡與朋友往來。」

  「你來了,我代表大寧好好款待你,不會讓你遭受冷遇。」

  「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往來,其他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他語氣再次加重了些:「請罪這種事如果都能找人代替,那也不算真心請罪。」

  柱者邏心中一震。

  葉部堂的話,直接把他要說的話全都堵死了。

  來之前想過的那麼多措辭,現在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前鴻臚寺關寺卿曾經與我說過。」

  葉無坷道:「過去十幾年間你曾兩次到過長安。」

  柱者邏連忙回答:「是,不過倒是沒有見過葉部堂所說的關大人。」

  葉無坷道:「他也很遺憾沒能見過你。」

  他示意大帳里的親兵和鴻臚寺官員都出去,大帳里頓時顯得空蕩不少。

  可偏偏是這種空蕩,讓柱者邏覺得他和葉無坷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些。

  「關寺卿教過我,在來往的書信之中就能看出誰願意和大寧做朋友,誰又是在敷衍,誰又會包藏禍心。」

  「沿芒這個人我很不喜歡,他自始至終都在包藏禍心,他辜負了大寧太子殿下對他的信任。」

  他當然不會說,沿芒被太子殿下賞識是不是太子殿下在釣魚執法。

  葉無坷看向柱者邏:「你不一樣,不管是關寺卿還是我都認為你是朋友。」

  他已經不止一次提到朋友這兩個字。

  柱者邏當然清楚葉無坷重複提到這兩個字的目的。

  還是有的談。

  但要看談什麼。

  至於柱者邏說的什麼替突玉渾可汗請罪這種事就可以閉嘴了。

  其他事,要基於朋友這兩個字的基礎上來談。

  「其實我這次來求見葉部堂,就是想在為兩國多做些事。」

  柱者邏道:「我正力勸可汗滅絕大彌禪宗......」

  葉無坷再次擺了擺手:「這件事,大寧已經不需要由別人來處置了。」

  柱者邏馬上做出判斷。

  第一,可汗沒有親自來請罪,那請罪的事就不必再說了。

  第二,大彌禪宗的事已經不足以成為突玉渾贖罪的條件。

  連突玉渾大寧都要滅掉,何況是突玉渾內的一個宗派?

  第三,葉部堂一直在強調朋友,一直在強調可以對他區別對待。

  想到這,柱者邏心中猛然一震。

  緊跟著,汗水就從他的後背往下流淌。

  片刻後,他額頭上也冒出來一層密密的汗珠兒。

  葉部堂的意思是......讓他做些對大寧有利但對突玉渾有害的事?

  那......那是讓他做突玉渾的叛徒?

  做內應?

  一想到這些,柱者邏的心就狂跳不止。

  是啊,葉部堂一句朋友就是基調了。

  他可以把柱者邏當做朋友,但前提條件是朋友要互相幫忙。

  葉部堂能幫他的剛剛已經明明白白說出來了。

  突玉渾國滅之後他和他的家族可以不受影響。

  可以留在明月城繼續居住,也可以去長安城定居。

  在剛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柱者邏還沒有反應過來,葉部堂為何強調了一句可以去長安。

  是啊,如果他做了寧軍內應攻破明月城的話。

  他在明月城還能好好活下去嗎?

  一定會有忠於可汗的人想要殺了他,以及他的全部族人。

  葉部堂這句話里真正的意思是,你做內應,我安排你全族到長安生活。

  而且這種生活,必然衣食無憂。

  剛想到這,他就聽到葉無坷繼續說了下去。

  「你的才學人品都值得敬佩。」

  葉無坷道:「我還是大寧四海書院的院長,你對四海書院可有聽聞?」

  柱者邏連忙回答:「有所耳聞,是不是......鴻臚寺培養人才的書院?」

  葉無坷道:「不止,還接納大寧友邦的朋友來書院求學。」

  他說:「你的學識和人品足以能在四海堂里任教,若你願意,將來我可安排你在書院做先生。」

  柱者邏此時心中已經沒有那麼多感動了。

  大寧這位年輕的鴻臚寺卿給他上了一課。

  很沉重的一課。

  這一課的名字叫:取捨。

  柱者邏沉默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可他也清楚自己不能不回答,如果不回答他也沒資格去做大寧的朋友了。

  葉無坷此時說道:「回去之後不管突玉渾可汗問你什麼,你只管推在我身上即可。」

  他說:「你也難,也是臨危受命,辦不好註定了辦不好的事可能還會觸怒他。」

  葉無坷再次起身:「今日若留你把酒言歡被他早知道了你也不好過,就先請回吧。」

  柱者邏木然起身,木然行禮:「葉部堂的厚愛,我回去之後必定好好斟酌。」

  這句話說的有些混亂,前半句和後半句之間好像不那麼連貫。

  一句好好斟酌,葉無坷心中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