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虞卿呆呆的坐在馬車旁邊,眼神有些木然的看著廷尉將他兩名親兵的屍體抬走掩埋。
他幾次想說話卻沒能說出些什麼,又或許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麼。
人生啊,好像突然之間就會出現原本生活中不會出現也以為永不會出現的波瀾。
已經在白蒲安逸了二十年的謝虞卿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會向大寧投降,也沒有想到他會不遠萬里的跑去長安覲見大寧皇帝陛下。
在出發之前他還因為可以不帶家眷而喜悅,此時卻因為失去了親人更悲傷。
一名廷尉府的百辦路過謝虞卿身邊的時候駐足,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他們兩個都是好漢子。」
謝虞卿抬頭看向那名百辦,輕聲說了句謝謝。
這一路上謝虞卿一直都讓他的兩名親兵在馬車外邊幫忙,能幫什麼就幫什麼。
他似乎很堅持,不讓親兵一直都在自己身邊伺候。
他寧願讓兩個人去幫忙收拾一下物資,去幫忙搭建營地,去幫忙趕車,幫忙抬東西,力所能及的表達善意。
兩名親兵似乎也感受到了大將軍的心意,哪怕不是很情願也一直都在跟著忙前忙後。
謝虞卿和他們說,讓你們兩個累一些也是為你們著想,你們勤快些讓人覺得你們不錯,將來就算被調離我身邊也會有貴人扶持。
所以這一路上在謝虞卿強烈的要求下,兩個人和寧軍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和謝虞卿待在一起的時間還要久。
哪怕他們不是很願意。
就在這時候,張湯緩步走到謝虞卿身邊。
隔著一段距離,張湯坐下來。
安靜了好一會兒後張湯問謝虞卿:「我聽說,這兩個年輕人是你特意挑選出來的新人,是最近才被你調入親兵營的。」
謝虞卿點了點頭:「是。」
張湯微微嘆息一聲:「可惜了,很年輕。」
謝虞卿又點了點頭。
「他們兩個原本沒在親兵營里,他們兩個的父親都曾是我的親兵,後來一個病死了一個自己抽黑膏抽死了。」
謝虞卿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原本我是想帶兩個老人隨我北上長安,老人總是會謹慎底細些。」
「可是又想著,跟著我時間久了的人難免對大寧有所牴觸,萬一路上和你們起了衝突不好,老人們也不願意看到我低頭的樣子。」
「我嚴令部下不許抽黑膏,有些時候確實管不住,他們兩個若不跟來,以後在隊伍里也混不下去......」
謝虞卿停頓了片刻後繼續說道:「本事好心,帶著他們歷練一趟回去後可以給他們個好些的安置。」
張湯嗯了一聲附和道:「他們兩個本來該有個好些的安置。」
謝虞卿看向張湯,這位被人稱之為鬼見愁的副都廷尉眼神有些飄忽。
他對張湯很欽佩,一個基本上不懂修行不會武功的人就這麼隨隨便便在他身邊不遠處坐下了。
這可能也是在表達信任的一種方式。
不過,那位上了年紀的車夫倒是始終在張湯身邊。
「節哀。」
張湯坐了一會兒後就起身離開,他似乎也不是善於言談的人。
「謝謝。」
謝虞卿低聲道謝。
接下來就是發呆,一直都在發呆。
營地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卻照不出來他臉上的悲喜。
那兩條年輕的生命就在他眼前流逝,他卻無力阻止。
如果不帶這兩個年輕人出門的話,他們就算沒有什麼錦繡前程大概也會有美滿的家庭。
會有賢惠的妻子會有可愛的兒女,會有一個讓人眷戀的家。
整個夜晚都在安靜之中度過,再也沒有襲擊出現。
廷尉府的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備,也終於迎來了一個安靜祥和的清晨。
當陽光慢慢的在大地上描金的時候,廷尉們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早飯了。
他們分工明確訓練有素,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裝車,車馬安頓好的時候,熱氣騰騰的早飯也已經送到了謝虞卿面前。
他沒有吃。
他端著早飯走向那兩座新墳,那裡埋著他的忠誠的衛士。
分給謝虞卿的早飯很簡單,一碗白米粥兩個煮雞蛋,兩個熱氣騰騰的饅頭,還有兩塊腐乳。
他一邊走一邊想著......給你們兩個分一分,總不能在分別的第一個清晨就讓你們餓著肚子。
當他走到那兩座新墳前的時候才注意到,兩座墳前都擺著和分給他的早飯一模一樣的飯菜。
每個墳前有一碗白粥,兩個煮蛋,兩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兩塊腐乳。
不一樣的是,兩座墳前各有一把帶著晨露的小花。
那應該是那群看起來冷酷無情的廷尉清晨剛剛摘下來的野花,用草葉綁成花束。
漂亮到讓人感受到無限希望的花束安安靜靜的躺在那,陪伴著熱氣騰騰的早飯和剛剛離開這裡的生命。
人會離開,花也會枯萎。
謝虞卿就在新墳旁邊坐下來,不知道想了些什麼之後他還是把早飯留在了墳邊。
也許是因為歉疚。
也許吧。
站起來的謝虞卿看向四周,這裡是西蜀,這裡是他曾經的故鄉。
這裡的殘垣斷壁滿目瘡痍好像還是舊楚時候他所見到的樣子,這裡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什麼改變。
可是,改變還是有的。
因為只有這裡是一片廢墟,其他的地方他看到了欣欣向榮看到了燦爛明媚。
他還看到了,這兩座新墳旁邊的飯菜和花束。
回到馬車裡,謝虞卿深吸一口氣,他再次看向前邊張湯所在的馬車,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有人離去只是離去,有人離去是永別。
在張湯的隊伍繼續向北進發的時候,在這個清晨也有不少人在趕路。
有為了生計而奔波的小商販,他們迎著朝陽出發。
有清早下田的農戶,他們在收穫著曾經種下的希望也播種著新的希望。
有領著孩子的小手走向學堂的父母,他們前邊是朝陽手裡是未來。
不少人在趕路,大部分人是為明天而趕路,少數人為昨天趕路,更少數的人為過去趕路。
為昨天而趕路的人陷在昨天,為過去趕路的人陷在過去。
距離張湯的隊伍大概三十幾里外,有兩個人熄滅了昨夜點上的篝火,他們稍稍整頓了一下裝備,然後在晨露之中加速向前。
他們原本已經離開了蜀西南,原本可以去更安全的地方。
可他們現在只想殺人。
白衣僧晏白蓮已經脫掉身上的白色僧衣,換上了一件普通百姓的衣服。
但他的白色僧衣並沒有丟棄,就在他的隨身包裹裡帶著。
喬玉樓就在他身邊緊緊跟隨,兩個人的眼神里都有一種和這清晨不相容的冷冽和決絕。
晏白蓮一定要殺死張湯。
不管殺死他母親的人是不是張湯都沒關係,只要動手的人是廷尉那他報仇的對象就必然是張湯。
在山谷之中的籬笆小院裡,他找到了母親殘缺不全的屍體。
在那一刻,晏白蓮從一個修佛的魔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魔。
他們兄弟兩個所有的希望都是母親給的,現在母親沒了。
所以他也不在乎什麼希望不希望了。
重新建立大楚也好,恢復禪宗在中原的地位也罷,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了,如果他不能殺了張湯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想做別的什麼事。
張湯就是他的夢魘,是他的心魔。
喬玉樓有過勸阻,可他看得出來勸阻根本沒有意義。
晏白蓮如果不將張湯殺掉的話,什麼事他都不會在乎了。
為了大業,喬玉樓哪怕明知道追殺張湯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他也只能跟著。
張湯不死,所有事都會被耽擱下來。
兩個人在山林之中穿行,一路猛追。
在距離此地大概幾百里外的白蒲,也有一人正在準備穿越晨光。
那個身材早已經發胖走形,頭頂也早已變得發量稀疏的男人站在一座土墳前像是失去了靈魂一樣。
這座土墳里埋著一個原本不該重要的人,哪怕對於本該重要的人來說他也只是一個書童一個車夫。
可對於李月間來說,那是他的麼兒。
「是誰?」
李月間問。
站在李月間身後不遠處的兩名器成員互相看了看,沒有敢馬上回答。
李月間回頭看向那兩個人,眼神里的陰厲和殺意讓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後退。
「是高清澄。」
一名器成員馬上回答道:「青禾大哥帶著他一起去見高清澄,原本是想試探一下高清澄的實力,沒想到,高清澄的劍術太過厲害,他為了保護青禾大哥而......而戰死。」
李月間眉頭皺起來,殺意越發清晰。
「他?」
李月間問:「他沒有名字嗎?」
那名器成員馬上回答道:「有!」
李月間問:「那你為何不說他的名字?是他戰死了也沒資格被你們提到名字?」
器成員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忘了那個好像不怎麼重要的人叫什麼名字。
明明知道的,明明應該記得的,怎麼到嘴邊就忘了?
他急了,嚇壞了,因為他看的出來李月間已有殺心。
那個原本和和氣氣似乎永遠都不會對人不友善的胖子,此時眼神里溢出來的殺氣讓四周都變得森寒起來。
兩名器成員在這一刻都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窟里似的,逃也逃不出去。
就在李月間因為這似乎不是什麼大錯的錯誤朝著兩人邁步的那一刻,就在他們感覺已經有凜冽劍氣在他們臉上錯亂切割的時候。
其中一個人忽然喊了出來:「彩籬!彩籬兄弟!」
李月間的腳步停住。
他的殺心在這一刻好像消散了,眼神里的銳利在這一刻也消散了。
「是的,他叫彩籬,晏彩籬。」
停頓片刻,李月間微微搖頭:「不是,他不叫晏彩籬,從來都沒有晏彩籬,也沒有晏青禾,沒有晏白蓮,只有李彩籬,李青禾,李白蓮。」
兩名年輕的器成員不知道李月間這是怎麼了,只能是以為他瘋了。
晏青禾怎麼能是李青禾?
如果晏青禾是李青禾的話,那他怎麼還能是大楚皇族後裔?
如果他們不是大楚皇族後裔,那器組織又是在做什麼?
好在,李月間沒有再多說什麼,也沒有逼迫他們承認晏青禾不是晏青禾晏白蓮不是晏白蓮晏彩籬不是晏彩籬。
「高清澄在哪兒?」
李月間問。
器成員回答:「還在仰夜城。」
李月間問:「仰夜城往什麼方向走?」
器成員抬起手指了指:「那邊。」
李月間邁步出去,走了幾步之後又回頭問:「高清澄最在乎的人是誰?」
兩個器成員互相看了看,一時之間好像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人最在乎的人,當然應該是她的親人,父母,親眷,朋友?
「應該是......葉無坷?」
一名器成員小心翼翼的回答說:「我們都聽說高清澄的男人就是葉無坷,是現在朝廷的欽差,西南招討使葉無坷。」
李月間嗯了一聲,他像是思考了片刻後問道:「葉無坷在哪兒?」
器成員立刻回答道:「他應該是在鹿跳關,現在正準備著和突玉渾人談判的事。」
另一名器成員道:「青禾大哥也應該是去了那邊。」
「我們也不是很確定,青禾大哥離開這的時候沒有和我們提及他要去哪兒,不過應該不會錯,他還要趕去鹿跳關和突玉渾人見面。」
「青禾大哥可能......也是要去殺葉無坷的。」
李月間又思考了片刻,轉身:「鹿跳關在什麼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