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左台。
謝無章先進門之後看了一眼,這大堂上擺著一張長長的條案,條案後邊是三把椅子。
謝無章先到,故意先到。
他沒去正中主位上坐,而是在左邊的椅子上坐了。
他才坐下,大理寺卿陸光禮邁步進門,一看到謝無章現在左邊位置坐了,陸光禮就給了謝無章一個你竟如此無恥的表情。
陛下說了,三司會審,以御史左台位主審。
這個謝無章,上來就挑了個左邊。
見陸光禮用這般眼神看自己,謝無章一臉哎嘿你能奈我何誰先來誰是爺的表情。
他看了看身邊座位,意思是陸大人你自己挑吧。
陸光禮根本沒有這個打算,竟是一轉身出門到外邊站著去了。
謝無章心說你站著唄,反正我是不起來了。
陸光禮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他一眼,這眼神里有些極為狡詐的意味讓謝無章隱隱不安。
就在這時候外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謝無章聽到陸光禮極為恭謙客氣的打招呼他忽然間醒悟過來,操蛋了......
他連忙起身到門口,一見到外邊來的人立刻俯身行禮。
「見過元公。」
門外站著一個看起來大概五十多歲的男人,臉色溫和氣質儒雅。
他看到謝無章出來,笑了笑道:「都御史大人好。」
謝無章的身子壓的更低了些:「元公折煞我了。」
昨日陛下說過,刑部之前出了那麼大事,前尚書元尚被查,下邊的人有很多被波及。
刑部尚書的位子之前是有人暫代後來又空著了,所以三司會審刑部到底是安排誰來一直都沒個定數。
陛下說,他找個人先頂一頂。
那時候,誰能想到來的是元國公?
陛下當初打江山時候的那群老臣,隨便拎出來一個,哪個不是人間頂級的強者?
如這位元國公,不管是在大寧立國之後還是大寧立國之前,都有巨大功勳。
立國之前的事暫且不提,只說立國之後,大寧的第一部法典,就是這位元國公主與雁塔書院老院長共同主持修建編撰。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位元公在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就選擇隱退。
這次出山就是來審葉無坷的案子,讓謝無章的心思立刻就緊了起來。
元公對待案件歷來嚴苛公正,陛下把他都請來了,這葉無坷的案子到底是要松一些還是緊一些?
如果是走個過場,何必把元公請來?
謝無章震驚之餘,連忙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元公上座。」
氣質儒雅的男人笑著點了點頭,進門之後看了看:「都御史既是主審,當在主位。」
謝無章微微彎著腰說道:「元公在,我怎麼敢坐主位。」
被稱為元公的男人道:「你是陛下欽定的主審,坐主位自然沒錯,輩分不該排在職權前邊,不然法度必亂。」
謝無章硬著頭皮道:「那就請元公先坐。」
元公看了一眼,緩步走到右側為止坐了。
大理寺卿陸光禮立刻一屁股在左邊坐下來,然後給了謝無章一個你先來有個屁用的眼神。
謝無章心神不定的在主位坐下來,這一刻讀書多年的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如坐針氈。
「既然都到齊了。」
陸光禮看向謝無章道:「那就讓人把葉千辦帶上來?」
謝無章點了點頭:「好。」
他吩咐一聲,不多時,兩名左台律衛將葉無坷帶到大堂上來。
葉無坷走到正中微微俯身行禮:「見過三位大人。」
謝無章道:「葉千辦,我你是認識的,這位是大理寺卿陸大人,你也是見過的。」
葉無坷點頭。
謝無章看向坐在右手邊的那位儒雅男子:「這位是元國公。」
葉無坷心裡一震。
一位國公?!
大寧立國一共封了二十四位國公,可以說任何一位都是震古爍今的大人物。
就算是百歲的父親,那也是在某個領域一騎絕塵的人。
這位元國公葉無坷當然聽說過,其實從大理寺卿陸光禮對此人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一些端倪。
謝無章道:「元公本已退隱,因為你的案子陛下看重,所以請他出山來主持此事,在元公面前你回話當求實嚴謹。」
葉無坷俯身:「晚輩葉無坷見過元公。」
元公微笑道:「我雖退隱,可對於你的事也早有耳聞,大寧刑名上又出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自本心歡喜。」
他語氣溫和道:「你可能知道我是誰,今日這般鄭重場合我還需自我介紹,葉千辦......我叫歸元術。」
葉無坷再次俯身。
歸元術道:「剛才謝都御史說陛下讓我來主持關於你的案子,這話做不得數,謝都御史是主審,我只是坐在這裡聽一聽。」
話是這麼說。
不過已經可以判斷出,這位元公大概是被陛下請回來暫做刑部尚書。
當初跟著陛下打江山的老臣都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差不多的時候就選擇功成身退。
唐匹敵能辭掉大將軍王爵位,還能此去實權大將軍的軍職,緊跟著,原本憑著一張嘴就能做左台都御史的餘九齡直接擺爛,就說自己什麼都不想幹了只想花天酒地。
歸元術在主持編撰了大寧律典之後沒多久就辭官回鄉,隔了兩年又回到長安定居。
「葉千辦。」
謝無章在歸元術面前也緊張起來,但還要表現的鎮定才行。
如他這樣能成為左台都御史的人,又豈會沒有見過什麼大風大浪。
只是歸元術這樣的開國公坐在身邊,誰心裡能不慌?
所有的成就,都是人家早就達到過的,甚至人生的巔峰,也只是人家的過路風景。
「奉陛下旨意。」
謝無章沉聲說道:「現在要問你關於益州的案子。」
葉無坷肅立道:「遵陛下旨意回三位大人的話。」
謝無章問:「西蜀道道府以及益州府衙,益州之下郡縣官員,總計四百八十人在益州府門外大街上斬首示眾,此事,可是你所做之決定?」
葉無坷點頭:「是我下的命令。」
謝無章打開卷宗看了看:「你之前讓人送回來益州的涉案卷宗我都已仔細看過,這些卷宗之中所記錄的,是否是這些官員的全部罪證?」
葉無坷道:「是。」
謝無章眉角微微一揚:「沒有牽扯到別的案子了或是什麼人了?」
葉無坷回答:「沒有。」
謝無章道:「這些官員就算是涉及到了通匪、謀害百姓、貪贓枉法等諸般罪行,按照大寧律例,也該押赴長安會審。」
不等葉無坷說話,謝無章似乎是想提醒什麼繼續說道:「你在廷尉府任職又熟讀律法,理當知道這些。」
陸光禮則在旁邊說道:「葉千辦你之前接連破獲大案,同僚對你都是讚不絕口,陛下對你亦有極重期待,所以你當慎重思考之後再做如實回答。」
葉無坷回答的很簡單:「被我在益州處斬的四百八十名官員沒有任何問題。」
謝無章微微皺眉:「這不算是一句解釋。」
葉無坷回答道:「我是依法處置。」
謝無章的眉頭皺的更深了:「葉千辦,剛才我說過,按照大寧律例這些官員應該押送長安受審,就算是在本地處置,也要把案件卷宗結案陳詞送交長安核定,經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右台,聯合上奏陛下之後再做裁定。」
葉無坷道:「都御史說的是大寧律。」
謝無章隱隱有些怒氣,他給葉無坷的提示已經足夠多了。
這個少年只需認認真真的解釋一下即可,可顯然這少年到現在為止還看不清這案子的重要性。
他剛才已經問過了,就地處斬這些官員是否牽扯到了其他案情。
葉無坷說沒有。
謝無章給出的台階,葉無坷根本就沒順著下來。
如果葉無坷說確實牽扯其他案情,那這案子當然就要拖延下去,如今已進八月,距離九月大典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只要拖上一陣子,到九月,這件案子差不多就能拖到不了了之。
之後他又讓葉無坷解釋,是再次提醒葉無坷可以將這案情說的複雜一些。
顯然,少年一根筋,愣頭青。
謝無章調整了呼吸,他再次問道:「我說的是解釋,就地處斬四百多名朝廷官員必須要有個解釋。」
他坐直了身子,語氣也加重了幾分:「葉千辦,剛才你自己也說我提到的事是依照的大寧律,難道,依照大寧律是錯的?」
葉無坷這個愣頭青的回答更愣了:「都御史,此案按照大寧律處置就是錯的。」
謝無章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葉千辦,大寧律錯在何處?」
葉無坷認真回答道:「大寧律無一處錯。」
謝無章快要被這個傢伙給氣瘋了,心說葉千辦你就算不想認罪也得找個合適的法子吧,能這麼愣頭愣腦的直接頂回來?
如今三司會審的也就是他和陸光禮還有元公,若是換了其他與葉無坷不熟悉的怕早就開始嚴詞質問了。
此時連陸光禮都有些沉不住氣。
他往前壓了壓身子問道:「葉千辦,既然大寧律無一錯處,你有什麼理由解釋,這麼大的案子處置你為何不依照大寧律?」
葉無坷回答:「回寺卿,其他地方同等的案子就必須依照大寧律來處置,這些涉案人員就算不押赴長安受審,也要在當地受審或者異地受審之後,將卷宗供詞一併送往長安上報朝廷。」
少年執拗到語氣都重了幾分:「但是在西蜀道,就不能按照大寧律來處置。」
陸光禮語氣也加重了幾分:「我要的是解釋。」
他不理解的是,明明是他們一直都在這個愣頭青少年郎找個最合適的台階下,為何這少年的模樣看起來,反倒是他這不解釋一直都是在給三位主審台階下?
而且,看起來好像他們三個還給了台階不下。
葉無坷可能也覺得實在是不能不做解釋了,所以他對謝無章和陸光禮兩人的反應還有些失望。
他站直身子,用最肅然的語氣回答道:「幾年前,陛下頒布兩蜀剿匪法令,凡查明在東蜀道西蜀道兩地有官員涉及通匪之事,證據確鑿者,不必上報朝廷裁定,就地處斬,以儆效尤。」
他看向謝無章:「陛下的旨意,先下發到了御史台議論,後經由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兵部,以及廷尉府聯合用印之後,發落兩蜀。」
「陛下當年的旨意是,兩蜀之地匪患未清,旨意依然有效......」
少年微微昂首:「此案不涉及其他任何案情,人員,所處斬官員皆查明通匪,依照陛下旨意,五司核定,對這些人的處置,並無不妥之處。」
「哈哈哈哈哈......」
一直沒有說話的歸元術大笑,背著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