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縣被譽為西北小長安。
慶縣的原住百姓們絕大多數都沒有去過長安,不知道那琴瑟和弦仙宮曲不聞一夜有春雷的長安到底繁華成了什麼樣子。
可既然外人們都說這裡是西北小長安,那當地百姓們就不免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來。
慶縣說起來人口規模算不得都大,本地居民的數量總計也不足三萬,但這座小城迎來送往的人,似乎才更能代表慶縣的地位和特色。
本地人也曾自嘲,要問慶縣最大的特點是什麼,數來數去那些小吃點心也都數不出什麼代表性來,最終不得不承認最大的特點就是外鄉人多。
這就造成了慶縣逐漸已經失去了西北的顯著標誌,變成了一個匯集了大寧南北特色與一身的大雜燴。
走在一條大街上,你能看到眼花繚亂的場景,這一家是賣胡餅的,隔壁就是賣江南紙傘的,這家賣的是草原玉石,那家賣的就是南疆翡翠。
「生意人真的神奇。」
連溫酒坐在街邊小攤上品嘗了一下號稱來自江南的米酒,滋味確實不錯,微甜,潤喉,喝下去讓人覺得十分通透舒暢。
再咬一口剛剛才烤好的肉串,孜然和辣椒麵以及烤肉的香氣和米酒的微甜又似乎在口腔里形成了極為美妙的融合。
「連先生是說,生意人走南北,也就讓文化不斷的串聯疏通,對於發展來說有極大的意義?」
「是,也不只是。」
連溫酒道:「你看這大街上所售賣的琳琅滿目的織品,可有本地的?」
溫良隨口道:「本地的織品雖然厚實耐用,但確實不如江南織品輕柔名貴。」
連溫酒又道:「老百姓們要買的恰恰就是厚實耐用的東西,為何就連日常所需的織布都少見本地所產?」
溫良怔住。
連溫酒道:「我要說的只是有感而發罷了,不是什麼大道理,只是看著這裡滿街上來自天下各地的生意人,不得不欽佩他們的本領。」
他問:「溫兄,你說生意人能左右大局嗎?」
溫良思考了一會兒後搖頭:「不知道先生所說的大局,究竟是什麼大局。」
連溫酒笑道:「楚時候就有人發現,麻布的製作過程比棉布要簡單,產量不低可成本更低,造價低售價自然也低,一上市就對布匹行業造成巨大衝擊。」
他看向溫良:「你知道,做布匹生意的人是怎麼解決這個危機的?」
溫良道:「不知。」
連溫酒道:「做棉布生意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售價和造價上贏了做麻布生意的人,麻布生意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占據百姓市場,因為百姓們只想花更少的錢買到更實惠的東西。」
「有個做織品生意的大商人叫岑微,眼見著自己的生意越來越差心急如焚,突然有一天靈光乍現,他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他經過不斷的走動疏通,見到了楚國時任禮部尚書的陳周,在給陳周送了大筆銀子之後,陳周幫他辦了一件事。」
「陳周上疏楚皇,說陛下以仁孝治國,但至今天下仍無孝禮,不如陛下親自為天下喪葬之事,制定標準。」
「在楚皇應允之後,陳周就說,孝衣當為白衣,但白衣織品貴重,無疑是為百姓增加負擔,麻布雖然質地粗糙了些,也非純白,但物美價廉,可為百姓減輕負擔,所以麻布當為孝服,是不二之選。」
「楚皇隨即應允,又以陳周為首制定喪葬禮儀頒布天下,自此之後沒多久,白麻粗布就被定死成了孝衣......」
溫良確實沒有聽說過這件事,一開始聽也並未在意,可聽完之後,隱隱約約的覺得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的內心。
越想,越為震撼。
「你看,禮儀這兩個字多有力量。」
連溫酒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非但可以輕輕鬆鬆的解決商業上的事,還有更大的作用......常說為臣者不能君前失儀,聽起來是不是約束臣子的話?」
溫良點頭:「是。」
連溫酒笑道:「那反過來想呢?臣不可君前失儀,那做君主的是不是更要講究禮儀?不能被做臣子的笑話了?」
溫良皺眉,隱隱約約的好像又想到了些什麼。
他再次點頭:「是。」
連溫酒道:「你看,禮儀二字,輕輕鬆鬆的就約束了君主的言行舉止,連穿衣打扮都約束住了,君主一旦要發威,他們就能說陛下注意你的禮儀......」
他笑問溫良:「讀書人厲害不厲害?」
溫良第三次點頭:「厲害。」
連溫酒道:「現在你是否明白了,為什麼自古以來,都要把讀書人和生意人之間的階級劃分的那麼清晰,一個最高一個最低。」
「讓讀書人看不起生意人,讓做生意的無法讀書,讀書人不能做生意,做生意的不能讀書,經過如此階級劃分,就讓天下間最聰明的兩種人無法聯手。」
他又喝了一碗米酒。
「妙哉。」
溫良試探著問道:「連先生是想提醒我什麼?」
連溫酒道:「沒什麼,剛才說過了,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他舉杯喝酒的時候,視線貌似不經意的在街對面那家鋪子裡一掃而過。
對面那家是個賣茶湯的鋪子。
西北的茶湯鋪子和中原內地的茶湯不是一回事,中原之內,官道上經常可見賣茶湯的小販,他們賣的茶湯不過是解渴用的茶水罷了。
行走的路人口渴難耐,也不在乎茶水是溫是涼,一文錢就能喝上一大壺,最是實惠。
而西北這邊的茶湯鋪子賣的是油茶,確切的說是一種麵食。
將油茶麵用開水沖開,粘稠香濃滋味甚佳。
對面的油茶鋪子裡客人不是很多,所以那個穿著樸素但氣質不俗的胖子就顯得稍微惹眼了些。
當然,這是連溫酒的觀察力太過敏銳所致,尋常人,誰會在意一家普通油茶鋪子裡喝油茶的普通客人。
這樣的胖子商人,在慶縣實在是太常見了。
「今日不宜見東主。」
連溫酒將他的米酒一飲而盡,起身道:「不如隨意去逛逛。」
溫良雖然沒有察覺到那個胖子有什麼可疑的,但他顯然相信連溫酒不會無的放矢。
兩人起身,貌似隨意的逛街去了。
作為對面油茶鋪子的胖子就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他回頭看向小夥計:「結帳。」
小夥計過來收錢,胖子輕聲吩咐道:「我該是被防備了,這幾日換人盯著他們。」
說完起身離開,朝著與連溫酒他們相反的方向走了。
胖子一邊走一邊有些懊惱,雖然他刻意塗黃了自己的臉色,刻意黏了假鬍子,還刻意穿上了一身偏向於胡人的著裝。
可胖子就是胖子。
他媽的,真讓人惱火。
就因為這身材總是會被人多看一眼,雖然絕大部分的這多看一眼都是不經意且不在意的,可對於一個做情報事業的人來說,確實多多少少有些影響。
「老子一定要減肥。」
姚三斤嘟嘟囔囔的說了一句,忽然想起什麼,臉色更為懊惱起來。
「草!」
他罵了一聲,轉身跑回那家油茶鋪子裡。
只顧著說話,只顧著交代事情,油茶都還差兩口沒喝完,罪孽深重。
那是兩口油茶嗎?那是浪費,那是犯罪!
把剩下的油茶喝完,姚三斤覺得舒服了,他想著以這麼美味的油茶來結束自己大吃大喝的人生,進化到開始自律減肥的人生,也不失為一件很完美的事。
走了幾步看到路邊有個賣糖葫蘆的,姚三斤駐足看了一會兒,那賣糖葫蘆的小販摘下來一支:「這位先生要買嗎?」
姚三斤見他遞過來下意識去摸錢袋子,一想到自己剛剛決心要減肥就放棄了。
但他還是掏了錢遞給小販,然後讓小販把糖葫蘆拿近些,小販以為這位客人是真懶,多一步都不想走,只是讓他遞過去,哪想到姚三斤等他遞過來後深深的聞了一下,滿足的走了。
小販看著手裡的糖葫蘆,再看看手裡的兩枚銅錢,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那傢伙到底是圖什麼。
「先生,你花了錢了。」
「沒關係。」
「可是這樣,不是浪費錢嗎?」
「浪費錢?」
姚三斤猛然止步。
「貪吃是錯,浪費錢更錯。」
他轉身回去又掏出兩個銅錢遞給小販:「再來一支,我得加重一下印象,懲罰一下自己,做人怎麼能浪費呢。」
他一手拿著一支糖葫蘆,左邊一口右邊一口,啊......懲罰,果然舒服。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路邊有個身材挺拔的年輕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這個年輕人臉色發黃,雖然唇上有些胡茬但顯然不到三十歲年紀。
他看著他,他看著他。
就這樣對視了大概四五息之後,那個年輕人終究還是忍不住了,心中巨大的煎熬,讓他眼睛都微微發紅。
他忽然一步就過來,掏出手帕先擦去了姚三斤左邊嘴角的的油茶痕跡,又擦去了姚三斤右邊嘴角的冰糖痕跡。
下一息,他盯著姚三斤衣服上灑上的油茶點子和冰糖渣子,眼睛越來越紅,呼吸越來越粗重。
「你有病啊。」
姚三斤很惱火:「咱倆這樣易容有個雞拔毛的用?」
一個易容了,但太貪吃,一個易容了,但有強迫症。
不久之後,在後巷的角落裡,當束休將姚三斤衣服上的髒污徹底弄乾淨之後,他終於舒舒服服的吐出一口濁氣。
滿足了。
姚三斤已經快要熬不住了,束休給他清理衣服的樣子讓他覺得自己被一個男人調戲了。
「你回去打個報告退休吧。」
姚三斤很認真的說道:「你這樣的人出來做情報收集,早晚都是個死。」
束休已經恢復了那個清冷高傲的樣子,瞥了姚三斤一眼:「你更容易死,一眼就被人看出來你有問題。」
姚三斤:「我可以抽身而退,你呢?你這性子,你能退?」
束休:「倒也與你無關。」
姚三斤突然就破防了:「我他媽嘴角沾點東西怎麼了?衣服上沾點東西怎麼了?這就與你有關了?!」
束休還是那般清清冷冷的樣子:「你為何生氣?」
姚三斤:「我!」
「.......」
他緩了一會兒,讓自己平靜下來:「說正事,你查到什麼了?」
束休回答:「鴻臚寺威衛洪勝火的隊伍出關十日了,城中行商少了三分之一。」
姚三斤沉默片刻,問:「都是奔著他去的,你要去追上他嗎?」
束休搖頭:「我和他見過,他讓我查一查廷尉府分衙消失了十幾個人的事。」
姚三斤問:「兇手會殺了人還留在這?」
束休回答:「兇手不會,從留下的痕跡判斷早已出關去了。」
姚三斤問:「那你為何留在這.......」
話說一半他眼神亮了:「你的意思是,殺死廷尉府十二人是故意為之,是想引後續追查的人出關,真正的幕後主使就在慶縣,他們殺廷尉的目的就是......給那個幕後主使打掩護?」
......
......
【關於連溫酒的身份做個解釋,第一是因為葉策冷的孩子當然也姓葉,如此以來姓葉的就顯得太多了,第二是因為連夕霧的身份更合適,最主要的是......好吧,確實是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