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手嗎?」哪吒低聲問。
「能留下嗎?」周拯反問了句。
哪吒輕輕搖頭,周拯沉吟幾聲,帶著哪吒暗中靠近那處高樓,緊盯彌勒的身影。
好個彌勒佛。
此刻宛若飯後遛彎的胖大爺,穿著有些松松垮垮的僧袍,全然不管天地間那無數雙妖眼,徑直朝大鵬鳥飄去。
大鵬鳥輕輕皺眉,心態明顯出現了一絲絲變化。
彌勒笑意盈盈,飄到那大鵬鳥近前,悠然道:「喲,打坐呢?」
大鵬鳥緩緩睜眼,目中無悲無喜,對彌勒輕輕頷首。
彌勒笑道:「你竟要入我佛門,那見得本座,為何還不拜?」
大鵬鳥淡然道:「我想入的佛門,乃拯救生靈之佛門,乃造化三界之佛門,而非閣下這般,居心叵測、殘害生靈,以一界為陣基的惡佛。」
「看,你這還是修行不到家。」
彌勒搖搖頭,也不著怒,笑呵呵地說著:
「塵世虛幻,眾生困苦,皮囊外在,何圍本心。
「你看到的是我算計了那一界的生靈,又怎知我不是在救更多的生靈?你只知我對你為惡,又如何知,我對你為惡不是為了更多善行給旁人?
「虛虛幻幻,假假真真,世上本無我,只怪取經人。
「你皈依青華是皈依,皈依本座又如何不是皈依了?」
暗中的周拯微微皺眉。
大鵬鳥最好不要開口,只要一開口就會掉入彌勒的話術中。
但明顯,大鵬鳥並未察覺到對方的意圖,淡然道:「我皈依的並非是佛,而是心,我拜求的也並非師,而是心底的善行。」
「可笑。」
彌勒目光變得頗有侵略性。
他道:「誰來為你定的善惡?誰又說過你的行為就是善行?你看那些羽族之生靈,他們沒了你的庇護,免不了要被其他妖族老祖欺凌玩弄,這就是你的善行?」
大鵬鳥默然。
彌勒又道:「你又如何覺得青華帝君是善,而本座是惡?你對善惡的看法便是如此淺薄嗎?守著舊的規矩就是善?去開闢新的秩序就是惡?守著貪婪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生靈就是善?去保護這個天地讓更多生靈在未來更長的歲月中持續生存,這就是惡?
「你說你要皈依心底的善念,善念是什麼?憐憫嗎?強者對弱者的憐憫嗎?強者對弱者只有偽善。
「生靈慕強乃是天性,生靈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活著、活得更久,就是霸占著位置不放,就是註定去擠壓其他生靈的生存空間。
「萬法空寂,說的是這一切本就沒意義,自虛無而來、歸虛無而去,你留給乾坤的痕跡,總會被歲月撫平。
「青華帝君對人族是善,對妖族便是惡;他對生靈是善,對這個早已不堪重負的天地就是惡。
「大鵬鳥,你再來說,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如果生靈本身就是惡,那你去思考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又能皈依誰呢?」
大鵬鳥眼中的迷茫更甚。
暗處,哪吒看了眼周拯,傳聲嘀咕:「帝君,不能讓他繼續說下去了。」
「無妨,」周拯笑著搖搖頭,「先看大鵬鳥到底領悟到什麼地步了吧。」
哪吒見周拯如此氣定神閒,心底頓時大定。
實際上……
周拯:壞了壞了,來硬茬了,截天教現在是彌勒主事了?好傢夥,這彌勒直接開始論道,這誰頂得住啊?鬼扯這些東西,還是要智勇來才行啊。
雖慌得一批,但周拯依舊要表現的氣定神閒。
又聽彌勒嘖了聲:「青華佛就教了你這般?你可知,我佛門從弟子到佛陀,每隔一段時日,都要在那大雷音寺辯論一番,大鵬,你不如真就拜師本座,本座教你領會那無上妙法,哈哈!哈哈哈!」
大鵬鳥皺眉搖頭,只是道:「你的道非我嚮往之道,你之佛非我認可之佛。」
彌勒道:「佛乃本心,自身之本心何必讓外人認可?」
「若不必被外人認可,那為何佛又教生靈行善積德?」
「生靈儘是虛偽,這般才可多收信眾,增添香火。」
「荒謬!佛祖割肉餵鷹,也是為了招收信眾嗎?」
「你怎知那不是為了多一點典故?如來空口一張嘴,他說的那些,你真的見過了?」
彌勒一聲冷笑:
「本座最煩的便是那些天天抱著經文不放的傻子,把念經唱佛、吃齋受戒看做了自身的修行,最後反倒是將本質丟掉,捨本逐末,愚昧地覺得吃齋受戒才是修行。
「大鵬啊大鵬,你在這裡枯坐,又有何意義?
「隨我去吧,我帶你去體會真正的修行之路。」
大鵬鳥再次默然。
他目中依然清澈,卻不知道該如何駁斥對方的無理之言。
彌勒笑道:「那我且問你,你說你要積德行善,路遇強盜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你當如何?」
「自是向前制止。」
「可強盜不去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自己家中的老幼就要餓死,你當如何?」
「勸強盜行善。」
「假若強盜行不善,就如賭徒戒不了賭,你殺還是不殺?」
大鵬鳥再次沉默。
彌勒道:「你看,這不就是割肉餵鷹嗎?」
「這不同,」大鵬鳥露出少許微笑,緩聲道,「佛祖割肉餵鷹,是為救下格子,以舍己之念,行救弱之事,如何會與強盜一般?更何況,強盜雖為強盜,卻猶有悔改的可能,不然為何各位高僧要撰寫經文?」
彌勒點點頭:「不曾想,你還有點道行。」
大鵬鳥嘴角勾勒出了少許弧度。
周拯暗中搖頭,已是開始在自己儲物法寶中,找尋青華佛的三件套。
果然,彌勒緩緩開口:
「這天地間的生靈,又何嘗不是所謂的強盜?開啟靈智的生靈,掠奪未開靈智的生靈,強大的生靈掠奪弱小的生靈,這些你都經歷過,甚至幹過無數次了,大鵬。
「在你過往的人生中,你吃了多少人,殺了多少生靈,毀過多少星辰?你自己可還記得?」
大鵬鳥微微一怔。
「你說要棄惡從善,你在此地廣而告之,你躲入佛門就想躲避本該收到的譴責,這當真不是一種無恥嗎?」
彌勒笑道:「你這個無恥之徒。」
大鵬鳥面色有些蒼白。
彌勒背負雙手,慢悠悠的走過。
大鵬鳥仿佛身處於一片光滑如鏡的水面上,怔怔地看著前方。
「過去的你,乃大惡,你大徹大悟了,那些惡行便消失了對嗎?」
彌勒緩聲道:
「你可知,真正的高僧並不只是受戒,真正的高僧,是用一生去追求佛之境界,行善積德,救助苦弱。
「而你呢?你本領高、力量強,所以做什麼都是對的,棄惡從善還要萬民稱頌,這就是你的行善之道嗎?」
「我……」
「你低頭看看啊大鵬。」
彌勒的嗓音鑽入大鵬耳中,大鵬下意識低頭看去,卻見身下的地面浮現出一層層血光,其內竟有無數生靈掙扎、無數似曾相識的面孔在咆哮。
一陣陣梵唱自水下爆起,卻僅有大鵬能聽聞。
「誰才是真正的惡?」
「誰才是真正的大惡?」
「你若要行善,就要除惡,那誰才是你該去除的惡?」
「我……」
大鵬喃喃道:「我,該除我。」
「動手吧,」彌勒輕輕擺手,大鵬鳥猛地抬起手掌,對著自己額頭用力拍打。
啪!
一聲輕響,彌勒剛轉過去的身形徑直頓住。
他轉過身來,皺眉看向身後處,卻見大鵬鳥抬手怔愣在原地。
大鵬鳥身旁,一名年輕和尚靜靜立著,在大鵬鳥額頭輕輕拍了下,單手行佛禮、口中念經文,緩聲道:
「好了,過去的你已是被除掉了,而今的你只剩善念,當以苦修和懲強除惡積德,彌補這一路走來做下的錯。
「你已非昔日的上古凶禽,今後這世上也不該有生靈叫做大鵬。」
「師父……」
大鵬鳥眼眶浸潤淚水,又似是隱隱所得,自飛檐站起身來,對周拯懸空跪伏。
周拯並未拒絕,反而是含笑掃過各處的妖族身影,又看向了前方的彌勒。
他緩聲道:「你今後便叫斷羽吧,願你早日走出苦海,完成劫難。」
「謝師父賜名,」大鵬鳥低聲說著,嗓音已是頗為溫柔。
彌勒冷笑了聲:「清華佛收容如此大惡之輩,不怕辱沒我佛門聲名嗎?」
周拯眨眨眼:「是我學錯了佛經嗎?這不是佛門慣例嗎?自上古而今,收了多少大妖高手?斷羽與他們又有什麼不同?我這是遵循佛門傳統。」
彌勒微微眯眼,周拯含笑以對。
他們兩個心底同時冒出了微妙的念頭。
周拯:遇到個無恥之徒。
彌勒:此子當真是個勁敵。
「未來佛要論道嗎?」
周拯含笑問。
彌勒洒然而笑,看了眼左右,緩聲道:「我可是怕了青華帝君你的喊人打法,既然你已現身,那本座這就離去罷。」
「未來佛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未免太不把羽族諸英豪看在眼裡啊。」
周拯突然朗聲呼喊:
「各位妖族的父老鄉親,貴寶地的生靈們,這位彌勒佛,此前剛炸了你們妖族的一顆星辰,死傷了不知多少生靈,而今又用心歹毒,要迫害你們的妖族大王。
「莪收容大鵬,為的是以大鵬為引,建立一個和諧共處的三界,彌勒剛才說什麼,各位也聽到了,滿口都是新秩序,新秩序可不需舊生靈。
「諸位莫非就讓他這般離去了嗎?
「萬千妖族,豈無種乎?」
眾妖、尤其是羽族眾老者,已是面露怒色,瞪著彌勒。
他們此刻才反應過來,如果不是周拯剛才及時現身,彌勒就要把大鵬鳥直接說的自盡了。
彌勒笑道:「常聽聞青華帝君……」
「斷羽上!休跑了他!」
周拯突然開口,大鵬鳥目中金光迸發,僧袍鼓動間已是沖向彌勒。
誰特麼真要跟你一個大雷音寺佛學院畢業的傢伙討論經文!
彌勒狠狠瞪了眼周拯,身形啪地一聲炸散,大鵬鳥一掌抓住了兩三滴露水。
「很好!周拯啊周拯,本座在前路等你,今日之辱,未來定還。」
周拯屈指輕彈:「就知道道友不敢用本體現身,看似深藏不漏,實則過街老鼠。」
言罷,周拯念了句佛號,朗聲道:
「我在此地的也不過是一縷神念。
「今日既各位妖族的親朋好友都在此地,那我索性便公開宣布。
「六個月後,我在此地開啟收徒大典,在此誠邀人、妖、精、靈、鬼、神各路高手前來,一同商議三界之興衰,天地之大事。
「截天教居心叵測,天道惡念意圖覆滅生靈,對此事,各位可選擇信或者不信。
「但我現在只有一個心愿!」
眾妖屏氣凝神。
周拯緩緩道一聲:「三界和平。」
各處群妖不明覺厲,大鵬鳥目中滿是崇拜,角落中躲著的哪吒眯眼輕笑。
高空,某女子噗嗤一聲,掩口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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