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4章 自戕而死
麗正殿前,李安儼率領麾下叛軍不顧傷亡發動一波又一波衝鋒,即便殿前庭院已被鮮血染紅、融化積雪之後形成涓涓細流,屍體更是層層迭迭、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傷兵在地上輾轉哀號,但李安儼以及所有叛軍都紅了眼,寧死也要衝入麗正殿。
這是他們必須去做的事,此時死亡已經不是最悲慘的下場,闔家滅門才是。
唯有殺入麗正殿、脅迫太子,才有可能使家族免予追究,否則以他們犯下的謀逆之舉,夷滅三族亦不意外。
此刻他們早已不是為了自身之榮華富貴而戰,而是為了家中妻子父母而戰,自然狀若瘋狂、悍不畏死。
身披甲冑的兵卒衝鋒在前,只要還有一口氣便不會停下衝鋒的腳步,弓弩手在後,將攜帶的弩箭、箭矢一支又一支的射出去,儘管殿內無光一片漆黑根本無法瞄準,卻也不顧酸麻的胳膊,咬著牙射光所有箭矢。
砰砰砰!
一陣急促的槍聲自身後響起,李安儼回頭看去,便見到自宜秋宮門方向無以計數的左金吾衛兵卒潮水一般湧來,人數雖多,但行進之間井然有序、絲毫不亂,前邊的兵卒抵達光天殿前的廣場,距離數十步,便站穩列陣,端起火槍施射。
越來越多的左金吾衛兵卒趕到,形成一個嚴密的包圍圈,成百上千的火槍一起施射,硝菸捲起大雪瘋狂飛舞,彈丸猶如密集的雨幕,正在猛攻麗正殿的叛軍腹背受敵,頓時大亂。
李安儼咬著牙,怒吼道:「別管身後,只管前沖!衝進去脅迫太子尚有一條生路,否則你我皆斃命於此!」
嗵!
又是一聲炮響,一枚炮彈自殿內射出,於半空中時引線燃盡,爆炸開來。
李安儼猝不及防,只覺得耳鼓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眼見主將倒地、生死不知,叛軍徹底士氣崩潰。
房俊與李勣現身於不遠之處,前者大聲道:「李安儼悖逆謀反、十惡不赦!汝等速速放下兵器、就地投降,勿做無謂之抵抗,吾向汝等保證,稍後會對汝等做出甄別,只要是遭受裹挾不得已而附逆者,既往不咎!」
聽聞此言,一大半殘餘的叛軍當即放下武器,抱著頭蹲在地上。
只剩下李安儼的死士將李安儼圍在當中,戰鬥不休。
李勣瞅了房俊一眼,蹙眉道:「謀逆乃十惡之一,無論原因如何,既然參與攻打麗正殿,便是附逆,絕對不在饒恕之列……你這般言語,實在不妥。」
帝王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謀逆,只要李承乾安然無恙,所有參與謀逆者都是死罪,也必須是死罪,否則皇權威嚴如何彰顯?
謀逆之後還能活命,那皇權又算什麼?
誰想反就能反,反叛之後還能逃脫皇權制裁,那還了得?!
可若是任由陛下將所有謀逆者處死,那房俊便是食言,這對於他的威信將是巨大打擊。
所以何必如此?
房俊則搖搖頭,道:「下等兵卒大字不識幾個,被長官誑騙之後裹挾著做下錯事,自應給予其悔過之機會,焉能一概而論、不問青紅皂白?都是帝國的戰士,即便是死,也應當死在開疆拓土、護衛邊疆的戰場之上,而不是被野心勃勃之輩裹挾著死在兵變之中,更不是死於某些人之泄憤。」
李勣何等樣人,自然不會認為房俊是忽然間有了好生之德,思慮片刻,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
慨嘆道:「你這又是何必?」
皇權至高無上,豈容褻瀆?
如此做法,後患無窮。
房俊笑著反問:「英公可否認可?」
李勣不可能被他誑進坑裡,淡然道:「你自去做,我在一邊看著。」
房俊道:「有些時候不反對,即為贊成,我就當英公也贊成了。」
李勣搖頭不語。
……
李安儼晃了晃腦袋,眼前扭曲紛亂的景象終於回歸正常,左顧右盼,見到不少兵卒抱著頭蹲在地上,唯有自己的親兵、死士仍舊護衛著他繼續戰鬥,便明白大勢已去。
心頭滿是茫然。
他不是不能接受失敗,只是很不甘心。
他麾下之兵卒乃是最精銳之戰士,有著當今天下最為傑出的戰術素養,極強的單兵能力,然而面對火器構築而成的防線卻只能望而興嘆,不能越雷池半步。
曾經橫掃突厥、威震塞外的弓弩手也只能遠遠的拉弓搭箭,趁著殿內兵卒開槍或者震天雷在殿前爆炸的瞬間產生的火光施射,準度可想而知。
最精銳的唐軍猛衝百餘學生兵駐守的陣地,卻好似潮水拍打礁石一般看似洶湧澎湃,鋪天蓋地,實則除去捲起一片白沫之外,難以撼動分毫。
李安儼自詡名將,但真正上陣殺敵還是二十年前,這許多年困囿於宮廷之中負責禁衛,固然練兵不輟,卻已經與時代脫軌。即便知曉當下火器橫行世界、威鎮八荒,但依舊缺乏真正的認知。
現在倒是有了極為深刻之認知,但為時已晚。
嘆了口氣,李安儼嘶啞著嗓子:「都住手吧,既然一敗塗地,便不必自相殘殺,也莫要做無謂之抵抗。」
「將軍!」
「故一死而已,有何懼哉?」
「投降也是死,不如拼一個算一個!」
李安儼虎目泛淚,哽噎道:「是我因一己之私而害了大家性命,諸位生死不離之恩情,我牢記在心,縱然九泉之下亦不敢忘記。此生拖累大家,深表歉意,若有來生,銜草接環以報!」
言罷,反握橫刀,刀刃在脖頸見輕輕一划,鋒銳的刀鋒便割破氣管、血管,鮮血噴濺,雄壯身軀撲倒於地,抽搐幾下,當場氣絕。
「將軍!」
渾身傷處、狼狽不堪的親兵、死士簇擁著李安儼的屍體悲怮不已,嘶聲呼喊、放聲大哭。
而後,諸人互視一眼,紛紛反手握刀,當場自盡。
遠處,李勣看著這一幕,嘆息道:「你年紀小,不知當年之事,此人昔年乃是隱太子麾下一員猛將,又娶了滎陽鄭氏之女,與隱太子成為連襟,最是收到隱太子信賴重用。玄武門之變以後改弦更張,不知被多少人唾罵忘恩負義,卻始終沉默不語、不曾辯解,卻未想到始終心存復仇之念,如今求仁得仁,也算是對得起隱太子當年之器重。」
房俊點點頭:「此人的確厲害,早已心存反志,但是此前連續兩次兵變之時卻能按捺不動,可見其已經窺見無論長孫無忌亦或晉王都不能成事,只可惜這回卻沒忍住,被李神符給拖下水。」
「與其說他厲害,還不如說是陛下厲害,一直隱忍以待,示敵以弱,最終以自己之性命為餌引蛇出洞,將宗室內部的反對者一舉剪除……這份心性,很少能在帝王身上出現。」
房俊笑了笑,話題忽然岔開:「英公可知今夜住宿承天門者何人?」
「二郎既然如此說,顯然是一個讓我想不到之人。」
「呵呵,是楊師道。」
李勣眉梢一挑,卻沒說話。
他自然知道楊師道,此人當年也算是文武全才、出將入相之人物,深得高祖皇帝器重,只不過早已致仕,陛下何以對其委以重任?
在這一場以自身為餌的局中,將值宿承天門之重任交付給楊師道這樣的老臣,卻非是交給他或者房俊,除去信任程度之外,自然還有著其餘之考量。
李勣心念電轉,已經明了陛下心意,嘆氣道:「陛下以自己性命做餌,剪除逆賊叛黨,必然極大提振威望。」
李承乾之所以無論身為儲君之時、亦或登基為帝之後,始終難以得到更多人之擁戴,最主要就在於其本身威望不足。
威望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看似虛無縹緲,更無衡量之準繩,卻實實在在存在,得之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失之則處處受制、眾叛親離。
而今陛下之舉措,較之古往明君亦是不遑多讓,自然可以收割一波威望,夯實自己的根基。
房俊對站在一旁幾乎想要捂住耳朵不敢多聽一字的程務挺擺擺手:「打掃戰場,收攏屍體,甄別身份,然後入殿向皇后、太子問安。」
「喏!」
程務挺如蒙大赦,腳步飛快的直奔麗正殿而去。
這兩人也真是,你們那個境界、層次談論的話題是我區區一介武夫能聽的嗎?
李勣讚許道:「這小子蠻聰明,相比其父亦是不遑多讓,有名將之姿。」
房俊卻意有所指:「何謂聰明?不過是各司其職罷了,明白自己的身份、職責,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更知道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如此而已。反之,若是弄不清自己的身份,急功近利、剛愎自負,自然便是愚蠢。」
李勣蹙眉,雖然咱倆觀點一致,可你這般當著我的面幾乎等於指名道姓表達不滿,是不是不大妥當?
不過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想了想,道:「或許這本就是陛下之本性,只不過以往迫於種種壓力不得不將其掩藏起來,吾等皆未能察覺而已。」
是何本性呢?
他未明言,但房俊心知肚明。
不過是掩藏在「寬厚」「仁愛」等等表現之下的剛愎、自負、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