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爭亡國,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明白的道理;然而平衡朝堂不使一家獨大,這也是每一個明君所應做到的事情……想要平衡,就必須鬥爭;鬥爭與黨爭一字之差,期間之差距也甚小,如何在保持朝堂平衡的同時避免滑向黨爭?
這是對於皇帝來說最為高深的學問,古往今來沒幾個皇帝能夠做得到,自詡天資一般的李承乾一個頭兩個大。【Google搜索】
但既然坐在這個位置上,又豈能畏難而退、漠然視之?
他雖無什麼橫推寰宇的雄心壯志,卻也不能任由朝堂積弊放任不管。太宗皇帝傾舉國之力東征,幾乎掏空了帝國每一座庫府,承擔繁重糧秣物資供應的江南更是怨聲載道,雖然最終千難萬難覆滅了高句麗,消除了帝國東北邊疆最大的威脅,但直接的物資補充卻幾乎沒有,其後連續兩次叛亂更將帝國的「基本盤」關中地區打得稀爛,帝國根基搖晃、涉及飄蕩,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若非山東世家損失慘重難以為繼、江南有水師予以威懾,怕是偌大帝國就要陷入內亂,猶如隋末一般烽煙四起、神州碎裂。
身為皇帝,必須革新國策、變法圖強,攻堅克難、迎難而上……
這個時候若是鬧起黨爭,導致帝國風雨飄搖甚至大廈傾倒,他李承乾豈不是要成為李唐的千古罪人?
……
面對李承乾的斥責,劉洎有些無奈,他知道房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無可比擬,卻未曾想到其信任程度居然如此之高,不僅將軍權盡數交付,甚至主動給房俊留下一道插手政務的縫隙,隨時等著房俊更進一步完成「軍政一體」的權臣之路……
只好說道:「陛下明鑑,越國公自然公忠體國,可若是此例一開,旁人效仿,豈不導致兵制渙散,種下禍患之因?京畿之地無陛下旨意或軍機處命令擅自調兵,絕不可取。」
軍隊是帝國之基石,但也是一柄雙刃劍,若不能予以束縛極有可能蛻變成為一頭不可控之怪獸,必須戴上嚼子,否則若是隨時擇人而噬,如何得了?
軍權肆虐,就意味著軍方勢大,此消彼長,自然文官式微。
李承乾略作沉吟,頷首道:「此次畢竟情況緊急、事出有因,事後朕會在軍機處上提及此事,與諸位軍機大臣商議,做出決斷。」
劉洎很是憋屈,這個勞什子的「軍機處」簡直就是偷家的梯子,繞過政事堂直接由皇帝領導、向皇帝負責,連他這個中書令都不能參與其中,自然無法掌控,這種一籌莫展、有力難施的情況著實令人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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潏水之畔,無以計數的木樁釘下去、寬大是石料沉到河底,兵卒、民夫又就地取材運來泥土,終於將河堤決口之處堵住,兩岸百姓發出巨大的歡呼。
房俊與千餘兵卒自水中爬出,一個個凍得面色青紫、渾身僵硬,失溫極其嚴重,即便是房俊的超強體質亦是面青唇白、瑟瑟發抖,更遑論他人。
馬周早已命人生起篝火,在河堤下搭建了簡易的防風棚子,王方翼派人回去軍營取來衣物,興教寺又送來幾大鍋薑湯,一眾兵卒在棚子內脫下濕透的衣物,用熱水擦洗了身子換上乾爽的衣服,再一大碗滾熱的薑湯灌下去,姜水的氣味刺激得眼淚橫流、鼻息通暢,損失的體力便一點一點恢復了。
棚子外用石塊、青磚壘砌了一溜八卦爐,木材放入其中引燃,大鍋置於其上,大塊煮熟的肥肉切片放入鍋中爆炒,待到香味四溢,再將各種切好的蔬菜放入翻炒,而後加水、加蓋,旺火燉煮。
房俊則穿上一身尋常衣裳,坐在一個木墩上喝著茶,與一旁的馬周聊天。
馬周啜了一口茶水,嘆氣道:「二郎今日……有些魯莽了,固然災情如火,可隨意調動軍隊參與救災卻是犯了大忌,陛下或許不會說什麼,但免不了有人揪住這一點彈劾,任你聖眷如何優隆,但水滴石穿、繩鋸木斷,長此以往,必然與陛下產生隔閡。」
軍權乃是大忌,任何時候都要置於一切之上,以房俊今時今日之權勢、地位,縱然打殺了一位朝堂大員也沒什麼大不了,皇帝自會予以回護,可擅自調兵,卻必然使得皇帝猜忌之心日甚,一次兩次或許沒什麼,當長此以往豈能不埋下隔閡?
這種事就是要防微杜漸,縱然有調兵之權,也應當從根本上徹底杜絕。
房俊喝著茶水,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災情再是嚴重,往太極宮內遞一道請旨調兵的奏疏也不會耽擱多長時間……我就是故意的。」
馬周無語,無話可說。
既然房俊早已知道這個道理卻依舊我行我素,要麼恃功而驕野心膨脹,要麼另有所圖故意為之,以他對房俊的了解自然不會是前者。
可房俊如此做又能有什麼意圖呢?馬周只是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房俊的真正用意,卻搖了搖頭,表示不認可:「二郎是想要以此手段自污?想法是好的,畢竟你現在的處境幾乎可以說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應當謹防水滿而溢、盛極而衰,主動與陛下保持一些距離,讓陛下對你疏遠一些是好事。但此舉未免有些粗糙了,若是連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又豈能算得上自污呢?」
房俊反問道:「若不是連陛下都看得出,那還算是自污麼?」
馬周愕然,他是聰明絕頂之人,一下子便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何謂「自污」?便是在某一個特定的情況下,為了避免某一些人的忌憚、顧忌,而不得已進行的一種「自我否定」的行為。然而這種行為的核心是「態度」,是要讓某些人心存顧忌的人看到你「自我否定」的本意,而並非是到底做了些什麼,否則就不是「自污」,而是「真的污」……
馬周斟酌了好一會兒,頷首道:「此事是我膚淺了,二郎處置甚妙,尺度剛好。」
為何擅自調兵?就是要故意做錯事,給陛下一個把柄,陛下口頭訓斥也好,有什麼責罰舉措也罷,讓陛下明白他「自願污名」的心意,從而消除有可能產生的隔閡。
這可比「真的污名」高明多了……
馬周感慨道:「論及人心揣摩,我不如二郎多矣。」
房俊斜眼覷之:「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馬周大笑道:「你怎麼想就怎麼是,反正我不懂得揣摩人心。」
房俊也笑:「送你四個字:老奸巨猾!」
馬周:「彼此彼此。」
「承讓承讓。」
……
就在遮風的棚子裡,馬周捉筆寫就一份災情報告,將潏水決定之成因、封堵過程以及所導致之損失都具陳其上,事無巨細一一記載,而後謄抄兩份,與房俊一道簽字畫押,一份送往工部備案,一份送入太極宮呈遞陛下御覽。
公務完畢,正好大鍋菜煮好出鍋,濃郁的香氣被寒風吹盪四處飄搖,房俊、馬周、王方翼躲在棚子底下背風,一個盆子裡裝滿燴菜,大塊的肥肉、新鮮的蔬菜,又有親兵不知從何處弄來一罈子烈酒,三人吃兩口菜、喝一口酒,寒風凜凜之下沒一會兒便大汗淋漓,體內濕寒之氣被祛除一空,極為痛快。
房俊喝了口酒,感嘆道:「人還是有點賤皮子的,整日裡養尊處優、鐘鳴鼎食,卻沒甚好胃口,任是山珍海味擺在面前都提不起幾分食慾。然而若是勞累一番,不僅通體舒泰,便是這尋尋常常的酒菜卻感覺滋味甚佳、胃口大開,果真不可理喻。」
馬周予以認可:「所以人不能一帆風順,太順了就會導致思想麻痹,且慾壑難填,總覺得上天待我與眾不同,於是奢望攫取更多、永無止境。反倒是時不時的遭遇一些挫折,能夠讓頭腦更加冷靜,居安思危,不至於犯下大錯。」
房俊笑著和他碰了一杯,飲盡後笑道:「怎麼總覺得你今日話裡有話?」
馬周抹了一下嘴巴,瞥了一眼悶頭大吃的王方翼,知道這是房俊的心腹麾下,所以也無需迴避,緩緩說道:「丈量天下田畝之事,我始終覺得有些激進了。」
房俊不答反問:「你知道丈量田畝之用意?」
馬周執壺給三人面前酒杯倒酒,悠然道:「若是旁人如此做,如何用意我想不出,但既然是你在做,那麼只需往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想,想必就離真相不遠了。」
王方翼趕緊雙手接過酒杯:「謝過侍中。」
斟酒的這可是當朝宰輔,榮幸之至,不能失禮。
馬周隨意的擺擺手,不以為意:「酒桌之上不分大小,隨意即可。」
房俊夾了一塊肉叼在口中咀嚼,感受著濃郁的肉香,知道馬周已經猜測出丈量田畝的真正用意,大感興趣,想要知道這位歷史名臣的看法,於是咽下肉之後喝了口酒,道:「願聞其詳。」
自然是針對馬周那句「激進」之評語。
馬周沉聲道:「此舉乃千古未有之變革,我不知對錯,卻知道此舉必然遭受天下之反對,屆時必然群起而攻訐,陷於洶湧輿論的不止是你,還有陛下,你們能夠頂得住全天下的反對麼?」
何謂「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就是了,而且恐怕會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不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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