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八章 何去何從

  待到令狐修己將今日流傳的御書房內「大戰」之情形向令狐德棻講了,令狐德棻捋著鬍子半天沒回過神。

  好半晌,令狐德棻才揉了揉臉,說道:「忽然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你去讓人準備幾個小菜送來,再燙一壺好酒。」

  「喏。」

  令狐修己不知道父親為何這個時候吃東西,卻也不敢多問,趕緊轉身出去。

  世家大族的廚房自然是二十小時有人待命,沒一會兒的功夫,幾個侍女拎著食盒來到書房,將幾樣小菜一一擺在書案上,又取出一壺好酒。

  令狐德棻擺擺手,道:「都下去吧,讓大朗陪我就行了。」

  待到侍女們退下,令狐修己掩好房門,回來坐在書案對面,給老父親斟上一杯酒,便見到老父親眯著眼睛,一口將一盅酒抽乾,品味片刻,長長的吁出口氣。

  「痛快啊!」

  一張枯瘦褶皺的老臉上,儘是歡欣舒暢之意,好似橫亘胸中多年的塊壘一朝疏浚,整個人都意氣飛揚起來。

  令狐修己滿是詫異,心想不過是家中尋常的好酒而已,至於這般舒爽?

  心裡想著,便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覺得也就這樣啊……

  令狐德棻暢飲一杯,覺得所有鬱悶似乎都得到消解。人生在世難免遇到頗多不如意事,遭遇之悲慘亦各有不幸,誰也無法逃脫。然而若是想要使得自己遭遇之不幸得到緩解,最好的辦法便是看到別人比自己更加不幸……

  說不上幸災樂禍,也有些小人心思,但人非聖賢,誰又能當真光明偉大如天地般坦蕩?

  自己當初被武媚娘折辱,一世英名掃地,淪為天下笑柄,後來固然一朝頓悟,深居簡出著書立說,可心中又豈能當真毫無介懷呢?

  說白了,有一半是境界提升不太在乎顏面,另一半則是自欺欺人罷了。

  如今長孫無忌居然被房俊那個棒槌給打了,這等遭遇比之自己當年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豈能不感到舒爽暢快?

  見到兒子居然在自己面前自斟自飲,頓時呵斥道:「不長眼睛的東西,還不趕緊給為父斟酒?」

  令狐修己連忙放下酒杯,給父親斟酒,又遞上筷子。

  父子兩個你一杯我一杯,放懷吃喝。

  許是喝了幾杯酒,又許是見到有人比自己更慘心情舒暢,令狐德棻指點兒子道:「你不去摻和吏部之事,做的不錯。如今兵部和吏部已經成為太子與晉王競爭角逐的戰場,但凡捲入進去的,要麼從此立下從龍之功,往後平步青雲直入中樞,要麼淪為犧牲品仕途從此一蹶不振。吾令狐家紮根關中多年,先祖歷任瓜州司馬、敦煌郡守、郢州刺史,封長城縣子,歷經三朝直至當下,根脈底蘊自然非同小可,用不著如山東世家、江南士族那般為了自家之前程博上一切、押上賭注,不成功便成仁。」

  令狐修己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卻疑問道:「可若是吾家始終游離於爭儲之外,將來新君即位、寸功未立,豈不是要投閒置散、不得重用?」

  中立派的好處是不會動輒覆滅於爭儲的漩渦之中,可壞處就是誰也不會拿你當自己人,等到將來新君即位,論共欣賞之時,哪裡會有你的賞賜?

  令狐德棻卻不這麼看。

  吃了口菜,呷了口酒,指點道:「陛下如今之國策,是打壓世家門閥,扶持寒門子弟,而世家門閥之中,又以關隴為最,畢竟關隴根深蒂固、勢力龐大,若是不予打壓,將來說不得有朝一日就會凌駕於皇權之上,陛下豈會容得?然而正是因為關隴根深蒂固,自然非是一朝一夕間便能徹底打壓,待到東征之後,陛下的策略必然會予以調整,打壓關隴的同時,必會予以分化。」

  令狐修己道:「打一派,拉一派?」

  「正是如此!」令狐德棻欣慰道:「天下權力之構架,首重平衡,如今世家門閥一分為三,互相牴觸,互相鉗制,卻也互相依託。縱然將關隴連根拔除又能如何?此消彼長,沒了關隴,山東、江南便會趁勢進入朝堂,所作所為與關隴之當初絕無二致,陛下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關隴的存在是極有必要的,畢竟這曾是陛下起家之根基,打壓關隴的同時,又拉攏關隴內部的溫和派,這才是最為正確的方式。」

  令狐修己不解:「那陛下如何會認為咱們令狐家是溫和派呢?」

  「呵呵。」

  令狐德棻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關隴一脈,多以軍功立身,禮數周、隋兩朝,無不手掌兵權,桀驁不馴。然自吾之祖父起,令狐家便與那些當世名儒一般鑽研經史子集,家中更是藏書無數,至吾父之時,已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詩禮之家。關隴始終不曾放手軍權,而吾家卻及早步入文學詩禮,與其餘各家格格不入,否則咱們家又何至于越來越被關隴各家所排斥?文武殊途也。文臣名滿天下、享譽春秋,然而空虛之名實則無用,唯武將手中之兵權才能令陛下忌憚。陛下既然分化關隴內部,又豈能放著咱們令狐家這等文學之名滿天下,手中卻並無半分實權的人家呢?」

  分化乃是手段,目的是為了控制,沒有誰家能夠比令狐家這種名滿天下、聲譽優隆,卻與關隴格格不入的人家更適合成為「馬骨」。

  只要令狐家能夠徹底倒向陛下,成為支持陛下削弱門閥政策的擁躉,必然影響整個天下。

  如此見效快、副作用幾乎沒有的方式,陛下又怎會不去做呢?

  令狐德棻又道:「所以你大可以穩著點,一定要記住,我們既不站太子,也不站晉王,我們只站陛下,唯陛下之命是從。」

  令狐修己肅容道:「兒子記住了。」

  固然在太子與晉王之間難以取捨,支持誰、反對誰,一旦錯誤就會導致不可測的反噬,那還不如乾脆直接站在皇帝身後。

  這天下終究是李二陛下的天下,無論將來太子還是晉王登基,總不能怪罪咱家當年支持皇帝吧?

  君臨天下、唯命是從,便是最大的政治正確。

  此舉固然比不得從龍之功,但勝在安穩,能夠脫身於爭儲的漩渦之外,否則令狐家這等毫無實權的家族,動輒便有傾覆之禍……

  外頭有人在敲門,隔著門說道:「家主、大郎,趙國公親自過府,求見家主。」

  書房裡,父子兩個面面相覷。

  令狐修己奇道:「趙國公剛剛丟了顏面,不去想辦法找回場子,怎地跑到咱家來?」

  令狐德棻捂著額頭,無奈道:「這老陰人是不肯讓咱們家逍遙自在啊,非得跟他綁在一起不可。罷了罷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這就去前門迎接,為父見他一見,看他到底想要如何。」

  令狐修己趕緊起身,道:「那兒子這就將趙國公迎去正堂,父親不妨去梳洗一番,換一套衣裳。」

  很長一段時間,令狐德棻都在書房裡吃睡,也不見外客,邋裡邋遢好似一個鄉間老農一般,這般情形去見長孫無忌,未免有些不敬。

  令狐德棻卻搖頭道:「就將他帶到這裡來,為父也毋須梳洗。」

  令狐修己不敢多說,趕緊出了門,快步走向前門,將長孫無忌給迎進了大門,待到這書房來。

  長孫無忌一身錦袍,步伐不緊不慢,氣度儼然,令狐修己在一側偷瞄了幾眼,見其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幞頭,遮住了前額,並未能見到傳言中受傷的額頭……

  等到了書房門口,長孫無忌明顯一愣,看看令狐修己,蹙眉道:「令尊就在此間?」

  令狐修己恭聲道:「家父自年前便在書房之中編撰《周書》,已然數月未曾出屋,還請趙國公見諒。」

  「好說,好說。」

  長孫無忌面色攏上一層陰霾,語氣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