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三章 旅行者

101看書

  三個小時之前,冰島。

  早晨剛剛過去,微冷的寒風從遠方的群山吹來,枝頭的飛鳥騰空而起。

  小鎮上,快餐店的門被推開了,發出叮噹的聲音。

  櫃檯上的老闆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到了熟悉的客人。

  門外,細微的薄雨中,帶著圓框玳瑁眼鏡的男人收起了雨傘,放在架子上,在墊子上踩了踩水之後,才走進來,坐在了吧檯旁邊。

  摘下帽子之後,便露出斑白的頭髮。

  「早啊,陸先生。」

  端著咖啡壺的老闆走上來,為他倒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驅散寒意:「今天來點什麼,老樣子麼?」

  「對,再來一包吐司,打包。」

  被稱為陸先生的男人略顯蒼老,但看不出具體的年歲,只是捧著咖啡杯淺淺的抿了一口,安靜等待。

  在這個小鎮上,諸多居民們互相熟悉,看到他走進來,紛紛熱情的招呼,他也都一一溫和的回應。

  很快,從後廚歸來的老闆放下了盤子和打包好的吐司,也並不急著忙碌,在點唱機的老爵士樂歌聲中,和陸先生隨意的閒聊起來。

  反正生意清閒。

  「真罕見啊,以前沒有見你點過吐司。」上了年紀的店主依靠在櫃檯上,好奇的問:「怎麼,想嘗試一下新口味了?」

  「是啊。」

  陸先生點頭,「人生漫長,總要有一點新的樂趣。」

  在吃飯的時候,他總是不急不緩,明明是普通的炸魚和薯條套餐,依舊拿著刀叉,斯文而平靜的進食,有一種緩和的美感。

  和其他人不同,他在吃飯的時候並不看手機,也並不注意電視裡的畫面,只是專心致志的吃飯,好像面前擺放的是什麼值得嚴肅對待的美餐。

  「今天是什麼日子?」

  在終於放下刀叉之後,他看了看店面角落裡那幾串準備掛起來的彩燈,好奇:「要聖誕了麼?」

  「不,還早。」

  店主笑了起來,輕聲感慨:「慶祝一下店面開業三十周年而已,並不是什麼大的事情。」

  「三十周年?這麼快麼?」

  陸先生微微頷首,瞭然:「這麼說我也在這裡三十多年了啊……彼得那孩子還好麼?聽說前些日子剛結了婚。」

  「是啊,在倫敦那樣的大城市裡找生活,隔得不遠,但回來的時間也不多,過幾個月有了孩子之後,可能回來的就更晚了。」

  「什麼時候退休?」

  陸先生端著咖啡杯,緩慢的喝著:「你也老了吧?差不多也改換新的人來了。」

  店主的表情遲滯了一下,沒有說話。

  好像出神的看著窗外的薄雨一樣。

  店內漸漸寂靜。

  很快,桌面上傳來了震動的聲音,放在咖啡杯旁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陌生的電話號碼彈出。

  可陸先生卻好像並不著急接電話一樣。

  只是靜靜的喝著咖啡。

  那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奇異的是,來點的號碼卻顯示一片亂碼,不斷的變化著。

  「電話來了。」店長說。

  「不著急,等一會兒。」

  陸先生凝視著咖啡杯中的倒影,輕聲說:「我還想最後再安靜一會兒,以後恐怕不會有這麼安靜悠閒的生活。」

  他說,「等我喝完。」

  「那你慢慢喝。」

  店主頷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向後廚的方向。

  步履匆忙。

  只是,在轉過身之後,便聽見身後倒地的聲音不絕於耳。

  他僵硬在原地,圍裙下面,握緊了手槍沉重的柄。

  很快,不算寬敞的店面里再度回歸沉寂,只有點唱機帶著沙啞和損壞音的低沉旋律。

  最終,店主緩緩的轉過身,凝視著那個坐在擺台旁邊喝咖啡的男人。

  「沒必要這樣。」

  他說,「三十年了,陸白硯,何必呢?」

  「是七十年。」

  陸白硯平靜糾正:「來到這裡之前,我先在監獄裡服刑了九年,然後,在倫敦生活了三十多年,一個每天都在下雨的地方,每周往返報到,腿上帶著定位環,生活在特定的區域裡,有審查官不定時上門,像是住在廉價汽車旅館裡的觀賞動物。

  後來,有人覺得我老了,就讓我來到了這裡,從觀賞動物,變成野生動物……其實都一樣,只不過是籠子看不見了而已。

  那一條鎖鏈還在我脖子上,陪我過了七十年……一直到今天。」

  在他身後,那些倒地的居民已經再無聲息,只有面孔上無數青紫色的毛細血管浮現,迅速的蠟化。

  有幾個人的手中,手槍和警報器落下,生長出了一叢叢黴菌。

  那些散逸的源質中攜帶著猛毒,令一片片詭異的色彩從地板、桌面和沙發上浮現,迅速擴散,宛如被打翻的油漆桶。

  店長後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捏了一下自己的領子。

  「用不著去聯繫監控小組了。」

  陸白硯說:「我來這裡之前,已經去過了。」

  他想了一下,輕聲說:「來這裡之前,我去了很多地方……」

  在窗外,冷清的小鎮沐浴在雨水中,再無聲息。

  曾經喧囂的道路上一片死寂。

  只有店長壓抑的喘息聲。

  「你瘋了嗎……」他按著手槍,手背上青筋迸起:「你應該知道,你逃不出去!就算你能活著,餘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和留在這裡的日子一樣,都是在地獄裡,沒什麼區別。」

  陸白硯放下手裡的杯子,拿起震動不休的電話,「時候到了,老朋友……我們總要說再見。」

  嘭!

  離別的巨響迸發,接連不斷。

  一個又一個的血洞從陸白硯的身體上浮現,但卻沒有鮮血流出,好像早已經流盡了那樣。

  而在他手裡,電話終於接通。

  但裡面卻沒有聲音傳來。

  那一瞬間,店長驚恐的後退了一步,終於察覺到,身旁那個不知道何時出現的纖細身影。

  是個少年。

  有著酷似他兒子小時候一樣的面孔,可是眼睛和頭髮都是黑色的,嘴角帶著愉快的笑容。

  那個孩子坐在吧檯上,愉快的凝視著這樣的場景,最後,望向陸白硯。

  「似乎我來的不是時候?」

  「沒什麼所謂。」陸白硯最後看了一眼桌子上破碎的瓷杯,他說:「我只是想要把這杯咖啡喝完。」

  「就這麼留戀麼,陸白硯。」

  那個羅馬少年樂不可支的科科大笑:「那為何不留在這個安樂窩裡呢?等待羅素上門,送上遲來的清算和審判……不過,你會在乎這種東西嗎?」

  「其實,我並不害怕審判。」

  陸白硯撫摸著咖啡杯尖銳的斷茬,感受著那細微的刺痛。

  「我更害怕沒有人來找我。」他說,「我怕他們把我忘了。」

  無人回應。

  只有尖銳瓷片將食指刺破了,帶來被遺忘者的孤獨痛楚。

  在櫃檯後的地板上,痛苦痙攣的店長艱難的抬起頭,按下了致命的開關。

  有破碎的聲音從陸白硯的身體中響起,隱約的青色火焰自骸骨之下被點燃,迅速的升騰,擴散,將這一具老朽的軀殼覆蓋,吞沒。

  焚燒成灰燼。

  但是在那一具漸漸化為灰燼的骸骨頭上,卻有一頂古老玉冠浮現,宛如歷經滄桑的古老文物,自烈火的焚燒中不改其色,煥發出隱隱的光亮。

  緊接著,在骸骨之上,無數血肉再度生長,一張嶄新的面孔浮現。

  恰似復返青春那樣。

  在冠冕的加持之下,他褪去了七十年所編織的繭,重歸壯年的健壯身軀從火焰里重生。

  緊接著,黑色的陰影從陸白硯的腳下升起,遵循著往昔的記憶與本能,形成了一套莊嚴的禮服。

  「真懷念啊,這個標誌……」

  陸白硯低下頭,凝視著胸前曾經理想國的徽章,最後端詳片刻,伸手划去,於是,便只剩下一片空白。

  就這樣,掙脫了最後的枷鎖。

  他緩緩起身,將旁邊打包好的吐司拿起,最後環顧死寂的室內,鄭重道別:「謝謝你們陪我這麼多年。」

  「也謝謝你的咖啡。」

  陸白硯擦拭了一下嘴角,輕聲說:「我要去旅行了。」

  「大家,再見——」

  他推門而出。

  撐著傘,走向被冰冷的雨水所吞沒的世界。

  漸漸消失。

  在陷入寂靜,再無任何聲響的城鎮中,唯有無窮盡的黑色蝴蝶從冰冷的屍骸中鑽出,在血液的沃灌之下,像是涌動的潮水。

  在經歷了漫長的寒冬之後,它們張開遍布巨眼的雙翼,從這新生的地獄中升起。

  迎來新生。

  鱗粉灑落,降下了死的雨。

  三個小時後,轟鳴的直升飛機上,槐詩已經接入了電話會議。

  在他手中的屏幕上浮現出快餐店裡的監控錄像。

  「這是半個小時前,由校務處發來的消息。」耳機中,副校長介紹道:「已經被統轄局決策室評定為重大惡性事件。」

  「這是誰?」槐詩問。

  「陸白硯,曾經理想國的成員。」艾薩克說:「天國隕落之後的倖存者,現在看來,已經徹底投向了黃金黎明了……要我說,早在七十年前就應該殺了他的。」

  「就因為他是運氣好的倖存者?」

  羅素反問:「疑罪從無啊,艾薩克。我們總不能因為什麼人和黃金黎明的人說過話,就要殺人吧。況且,人都在監獄裡,我總不能衝進去割了他的脖子吧?」

  「殺!殺!殺!」

  電話另一頭,馬庫斯的聲音忽然響起,含糊嘶吼:「燒他全家!打他媽媽!」

  「——叛徒必須死!!!!」

  「行了行了,別被嗆到了,慢慢說,把電話給我……給我……」

  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

  你們這群老頭兒可真是夠了!

  艾薩克壓抑著煩躁,繼續向槐詩介紹詳情。

  「七十年前,他是天國隕落時,核心區域唯一的倖存者……除了他之外,所有的同事,所有的學生都死了。

  因為相關的經歷含糊不清,同其他人的報告有所出入,有和黃金黎明勾結的嫌疑,所以被關進倫敦塔。

  到後面,內部法庭沒有直接證據,不予判決,在關押五年之後,轉為監控,最後在三十多年的考察之後,獲准離開了倫敦——後面就一直在冰島的一個小鎮上生活了三十年,一直到幾個小時前,他把所有的人全都殺光為止。」

  「哈,說起來,他還是你的同行呢。」羅素忽然插了句話。

  「嗯?什麼意思?」

  「他的聖痕同樣也屬於天問之路。」羅素說:「正巧,和你一樣,槐詩。」

  槐詩動作一滯。

  「一樣?」

  「對呀。」

  羅素說:「只不過位階比你高一些而已,以前的時候,他可是被認為唯一一個有可能成就新一代『東君』的升華者。

  和你一樣,他是天問之路的大司命。」

101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