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離別與再會

  當悼亡的鐘聲響起時,現境之外,只存在一夜的短暫泡影迎來了破滅。

  無數紛繁幻象消散,在空曠的世界中,蒼老的創造主緩緩地回眸,端詳著自己一生所創造的一切。

  如今,一切都將隨著她而一同逝去。

  這是最後的彌留時光。

  當她轉過身時,就看見不知道何時出現在那裡的纖細人影,黑色的長裙如水那樣流淌在地上,赤金的刺繡勾勒出了傳達深邃奧秘的繁複紋章……

  這麼多年了,她好像未曾有過任何改變,笑容依舊。

  仔細去端詳時,卻難以窺見她的容顏,視線只會迷失在那一層稀薄的光暈之中,無法存留下任何印象與記憶。

  但卻能夠感受到令魂魄為之懾服的莊嚴。

  「喲,好久不見!」

  突如其來的女子微笑著,抬手示意。

  「是啊。」伊芙琳頷首,輕聲嘆息:「好久不見……可惜,存留給我的時光所剩無幾,真是遺憾。」

  她拍了拍身旁的地方,「介意陪我坐一會兒麼?」

  「自無不可。」

  來者上前,坐在她的身邊,端詳著她臉上的皺紋,眼神就變得憐憫起來:「這麼多年,辛苦你啦。」

  老人無所謂地搖了搖頭:「對於理想國而言,這不是份內之事麼?」

  「理想國已經破滅了,就像是理想一樣。早在它建立的那一天,我就提醒過你。」

  「但使命還在繼續,不是麼?」

  老人輕聲笑了笑,拉開了自己的背包,從其中抽出了那個攜帶多年的盒子,遞了過去:「這個,是打算送給你的——原本還以為沒有機會了,但能夠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盒子打開了。

  是璀璨的黃金,那是仿佛由黃金中生長而出的聖潔之樹,而這修長盒子中的不過是其中的一枝。

  隔了這麼多年,它依舊帶著一絲難以泯滅的倔強生機,清香依舊。

  來者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專門為我找的?」

  老人搖頭,「只是順帶,不要過意不去。」

  「……辛苦你了。」

  盒子被珍而重之地合攏,她輕聲嘆息:「至少多了一線可能。」

  」能夠聽到你的感謝真是不容易啊。」老人大笑了起來,拍著膝蓋:「雖然很辛苦,但能夠被你感謝一次,倒好像也不算太虧。」

  「就當你為神明獻上犧牲,怎麼樣?」

  修長的手臂親昵地攬著老人的肩膀,她問:「還有什麼可以為你做的嗎?放心大膽的許願吧,我可不是吝嗇摳門的那種……」

  「沒了。」

  老人搖頭,想了想:「好不容易見到你,就多陪我一會兒吧,怎麼樣?」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她攬著老人漸漸疲憊的身體,溫柔地陪伴在伊芙琳的身旁。

  兩人靜靜地凝望這個夢境破碎的模樣,看著天空漸漸地消散,大地坍塌,消失在黑暗之中……

  自泡影的裂口中,顯露出現境的瑰麗光芒。

  那宛如彩虹那樣美好的虹光映照在老人的眸子中,令她的眼瞳好像被點亮了一樣,璀璨無暇。

  並無不舍,也沒有遺憾。

  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用盡一生去守衛的世界,就好像第一次看到這一副壯美創景時那樣。

  稚子一般純淨的眼瞳里在閃閃發光。

  「看吶——」

  她出神的呢喃,「這個世界,多美啊。」

  「是啊。」

  陪伴在她身旁的溫柔話語輕聲吟誦:「看那搖擺的世界負著蒼穹,看那大地和海洋和深遠的天空,看萬物怎樣為未來的歲月歡唱……這就是由你們所開創的世界,真正屬於你們的時代。」

  「這便是你一生當之無愧的殊榮和美譽。」那個莊嚴又柔和的聲音告訴她,「我將見證你,恰如你們曾經見證我那樣。」

  於是,老人便笑了起來。

  心滿意足。

  隨著遠方哀婉的鐘聲餘響漸漸消散,老人的面容上,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一道裂隙。

  「我的時候到了嗎?」

  「……是啊。」

  一雙手臂輕柔地擁抱著她,撫摸著她的白髮,溫柔地道別:「再見了,我的小柴郡貓。」

  「不應該是永別嗎?」

  老人微笑著,輕聲長嘆,「永別了,我的朋友,永別了……」

  在鐘聲之後的寂靜里,她沉沉睡去。

  隨著泡影一起,沉入了永恆的美夢。

  再不醒來。

  槐詩終於睜開了眼睛。

  感覺到了乾渴和虛弱,以及一陣陣地昏沉。

  就好像是宿醉,不由自主地一陣虛脫,源質乾涸——魔女之夜對他的消耗實在太過龐大,哪怕是源質充沛如他,此刻也忍不住頭疼欲裂。

  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緊接著,他就看到自己腰間不知何時出現的那個馬鞍包,以及熟悉的十指和熟悉的天花板。

  他回家了。

  恍若隔世。

  雖然時間在加速,可漫長又漫長的經歷依舊令他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睏倦,還有深切的疑惑。

  自己究竟在夢裡還是在現實?

  自己究竟是過去那個孩子還是剛剛的巨獸、如今的少年?

  難以分辨。

  漫長的沉思中,旁邊忽然有一隻白皙的手掌伸過來,端著杯子,打斷了他的茫然,將他拉回了現實之中。

  「咖啡,剛煮好的,來一點?」

  抬起眼睛,就看到了那一張精緻到無可挑剔的面容,以及她嘴角的微笑。

  槐詩忍不住感慨:「你這一副樣子真少見啊。」

  「去見了一個老朋友,總要化化妝。」烏鴉聳肩:「看你的樣子,收穫一定不小吧?要喝點咖啡麼?加了昏睡劑的那種。」

  槐詩從床上爬起,沒有接過茶杯,卻忍不住展開了雙臂,用力地擁抱了她一下。

  烏鴉僵硬住了,好像被嚇到。

  「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你,居然有點不習慣。」槐詩尷尬地鬆開手,察覺到自己的唐突,然後認真地告訴她:「謝謝你。」

  「嗯?」

  烏鴉移開視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可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好事啊?」

  啊,糟了。

  她忽然反應過來,忘記咖啡裡面加了安眠藥……

  而槐詩卻把她拋在這裡,衝出地下室,跑到客廳里,衝著廚房大喊:「房叔,我回來啦。」

  「啊,少爺歡迎回來。」繫著圍裙的老人探出頭來:「早餐就要做好了,請問蛋要全熟還是……」

  不等他說完,槐詩就衝上去,大力地擁抱了他一下。

  老人愣了半天,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嗎?」

  「不,沒什麼,只是很感謝你而已。」

  槐詩後退了兩步,揮手:「我先出門了,有急事,中午再回來吃。」

  「啊,少爺等一下,至少先把……」

  房叔沒說完,槐詩就已經扯著外套推門而出,在狂奔中拖起自己剛剛修好的自行車,用力地蹬著。

  前往市區。

  不知道傅依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危險和狀況。

  他必須去確認一下,否則心裡始終有些不安。

  剛剛修好的自行車在粗暴地蹬踏之下不堪重負地發出嘎吱聲,槐詩一路超速,狂飆猛進,闖入了市區之中,車都來不及停穩,就丟在台階旁邊,衝進了酒店。

  「查房。」

  顧不上解釋,槐詩直接將自己的證件拍在前台的桌子上:「速度快一點,傅依,應該是住在你們這邊的吧?」

  這一次,前台出乎預料的沒有懷疑他的年紀,可能是被靈魂的連結帶來的說服力給直接說服了,速度飛快地調出了記錄,然後愣了一下。

  「怎麼了?」槐詩皺起眉頭,「她不在你們這兒?」

  昨天他明明送到了酒店來著。

  「不,昨晚傅依女士確實是住在這裡來著。」前台疑惑地抬起頭:「五分鐘之前,她退房了,現在應該剛剛走。」

  擦肩而過。

  槐詩愣了半天。

  不過根據前台所說,傅依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異常,反而活蹦亂跳的樣子,應該沒有受到什麼損害。

  但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跑掉什麼的,這心裡完全就沒有他這個好兄弟啊。

  這頓時讓槐詩有些失落了起來。

  走出酒店之後,他才感覺到一陣疲憊,坐在台階看著遠處的車水馬龍發呆。

  門童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但礙於他的證件又不敢趕人,只能有些憂心忡忡的站在遠處看著這裡。

  在沉默里,背後傳來輕巧的腳步聲。

  有一條看上去頗為壯實的狗走了過來,經過他的身旁,停下腳步,然後嫻熟地抬起了一條後腿,撒下了一串帶著濃厚氣味的液體。

  最後,尾巴得意地晃了晃,從槐詩的鼻尖甩過。

  「連條狗怎麼都欺負我!」

  槐詩自發呆中驚醒,頓時忍不住大怒,可定睛一看,卻忍不住愣在原地。

  這經典的黑白配色,這冰藍色的雙眼,這桀驁不馴的眼神和咧嘴時的邪魅笑容,還有這個大得有點過頭的體格……

  為什麼看上去這麼眼熟!

  而且為什麼這破狗看自己的眼神都這麼嫌棄啊!

  「啊,槐詩!槐詩!不要亂跑!」

  停車庫的方向,有一個慌亂的聲音響起:「快回來!啊,你怎麼撒尿了!對不起,我還沒有買繩子,唉……槐詩你怎麼在這裡?」

  「……」

  槐詩生無可戀地回頭,看著尷尬的傅依,又看了看那一條在傅依腳邊撒歡的哈士奇,指了指它,又指了指自己:

  「你叫哪個哦?」

  「……這個說來話長。」

  傅依尷尬地伸手,粗暴地拽著那一隻在槐詩臉上掃來掃去的尾巴,把哈士奇拽了回去。

  那一隻惡作劇完畢的哈士奇還朝著槐詩得意地咧嘴,邪魅一笑,露出了滿嘴帶著金屬色彩的小尖牙。

  披著狗皮的巨獸打了個噴嚏,馴服地在傅依旁邊蹲下,高貴的腦袋昂起,冰藍色的眸子炯炯有神,看上去威風無比。

  在難言地尷尬中,傅依伸手,指了指槐詩馬鞍包里露出一截的繩索:「能把繩子借我用一下麼?它剛剛還把人家的保險槓給啃碎了……」

  槐詩低頭,打開馬鞍包,看著裡面的項圈,還有面前的狗。

  愣了許久。

  表情漸漸變得十分精彩。

  最終,少年肩膀聳動著,卻還是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就好像終於感受到了這個來自命運的小小玩笑。

  樂不可支。

  【暗示指令·其之三:請和傅依永遠做朋友。】